[míng]

年代:1368 - 1644
存续时间:276
收录作品:12

朝代简介

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由汉族建立的封建王朝。1368年由明太祖朱元璋建立,历经十二世、十六位皇帝,国祚276年。明初定都于应天府,1421年迁都至顺天府,而应天府改称为南京。因明朝的皇帝姓朱,故又称朱明。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明毅宗朱由检于煤山自缢,明亡。随后,满清入主中原,1662年永历帝朱由榔被杀,1683年清军占领台湾,明郑结束。明朝是中国继周朝、汉朝和唐朝之后的繁盛时代,史称“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大明,无汉唐之和亲,无两宋之岁币,天子御国门,君主死社稷,为后世子孙所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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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是中國歷史上最後一個由漢族建立的封建王朝。1368年由明太祖朱元璋建立,歷經十二世、十六位皇帝,國祚276年。明初定都於應天府,1421年遷都至順天府,而應天府改稱爲南京。因明朝的皇帝姓朱,故又稱朱明。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明毅宗朱由檢於煤山自縊,明亡。隨後,滿清入主中原,1662年永曆帝朱由榔被殺,1683年清軍佔領臺灣,明鄭結束。明朝是中國繼周朝、漢朝和唐朝之後的繁盛時代,史稱“治隆唐宋”、“遠邁漢唐”。 大明,無漢唐之和親,無兩宋之歲幣,天子御國門,君主死社稷,爲後世子孫所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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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孙大圣得了金箍棒,打出门前,跳上高峰,对众神满心欢喜。李天王道:“你这场如何”行者道:“老孙变化进他洞去,那怪物越发唱唱舞舞的,吃得胜酒哩,更不曾打听得他的宝贝在那里。我转他后面,忽听得马叫龙吟,知是火部之物。东壁厢靠着我的金箍棒,是老孙拿在手中,一路打将出来也。”众神道:“你的宝贝得了,我们的宝贝何时到手?”行者道:“不难! 不难!我有了这根铁棒,不管怎的,也要打倒他,取宝贝还你。” 正讲处,只听得那山坡下锣鼓齐鸣,喊声振地,原来是兕大王帅众精灵来赶行者。行者见了,叫道:“好!好!好!正合吾意! 列位请坐,待老孙再去捉他。” 好大圣,举铁棒劈面迎来,喝道:“泼魔那里走!看棍!”那怪使枪支住,骂道:“贼猴头!着实无礼!你怎么白昼劫吾物件?”行者道:“我把你这个不知死的孽畜!你倒弄圈套白昼抢夺我物!那件儿是你的?不要走!吃老爷一棍!”那怪物轮枪隔架。这一场好战:大圣施威猛,妖魔不顺柔。两家齐斗勇,那个肯干休!这一个铁棒如龙尾,那一个长枪似蟒头。这一个棒来解数如风响,那一个枪架雄威似水流。只见那彩雾朦朦山岭暗,祥云——树林愁。满空飞鸟皆停翅,四野狼虫尽缩头。那阵上小妖呐喊,这壁厢行者抖擞。一条铁棒无人敌,打遍西方万里游。那杆长枪真对手,永镇金-称上筹。相遇这场无好散,不见高低誓不休。那魔王与孙大圣战经三个时辰,不分胜败,早又见天色将晚。妖魔支着长枪道:“悟空,你住了,天昏地暗,不是个赌斗之时,且各歇息歇息,明朝再与你比迸。”行者骂道:“泼畜休言!老孙的兴头才来,管甚么天晚!是必与你定个输赢!”那怪物喝一声,虚幌一枪,逃了性命,帅群妖收转干戈,入洞中将门紧紧闭了。 这大圣拽棍方回,天神在岸头贺喜,都道:“是有能有力的大齐天,无量无边的真本事!”行者笑道:“承过奖!承过奖!”李天王近前道:“此言实非褒奖,真是一条好汉子!这一阵也不亚当时瞒地网罩天罗也!”行者道:“且休题夙话。那妖魔被老孙打了这一场,必然疲倦。我也说不得辛苦,你们都放怀坐坐,等我再进洞去打听他的圈子,务要偷了他的,捉住那怪,寻取兵器,奉还汝等归天。”太子道:“今已天晚,不若安眠一宿,明早去罢。”行者笑道:“这小郎不知世事!那见做贼的好白日里下手?似这等掏摸的,必须夜去夜来,不知不觉,才是买卖哩。”火德与雷公道:“三太子休言,这件事我们不知,大圣是个惯家熟套,须教他趁此时候,一则魔头困倦,二来夜黑无防,就请快去!快去!” 好大圣,笑唏唏的,将铁棒藏了,跳下高峰,又至洞口,摇身一变,变作一个促织儿,真个嘴硬须长皮黑,眼明爪脚丫叉。 风清月明叫墙涯,夜静如同人话。泣露凄凉景色,声音断续堪夸。客窗旅思怕闻他,偏在空阶床下。蹬开大腿三五跳,跳到门边,自门缝里钻将进去,蹲在那壁根下,迎着里面灯光,仔细观看。只见那大小群妖,一个个狼餐虎咽,正都吃东西哩。行者揲揲锤锤的叫了一遍。少时间,收了家火,又都去安排窝铺,各各安身。约摸有一更时分,行者才到他后边房里,只听那老魔传令,教:“各门上小的醒睡!恐孙悟空又变甚么私入家偷盗。”又有些该班坐夜的,涤涤托托,梆铃齐响,这大圣越好行事,钻入房门,见有一架石床,左右列几个抹粉搽胭的山精树鬼,展铺盖伏侍老魔,脱脚的脱脚,解衣的解衣。只见那魔王宽了衣服,左-膊上,白森森的套着那个圈子,原来象一个连珠镯头模样。你看他更不取下,转往上抹了两抹,紧紧的勒在-膊上,方才睡下。行者见了,将身又变,变作一个黄皮虼蚤,跳上石床,钻入被里,爬在那怪的-膊上,着实一口,叮的那怪翻身骂道:“这些少打的奴才!被也不抖,床也不拂,不知甚么东西,咬了我这一下!”他却把圈子又捋上两捋,依然睡下。行者爬上那圈子,又咬一口。那怪睡不得,又翻过身来道:“刺闹杀我也!” 行者见他关防得紧,宝贝又随身,不肯除下,料偷他的不得。跳下床来,还变做促织儿,出了房门,径至后面,又听得龙吟马嘶,原来那层门紧锁,火龙火马,都吊在里面。行者现了原身,走近门前,使个解锁法,念动咒语,用手一抹,——一声,那锁双-俱就脱落,推开门,闯将进去观看,原来那里面被火器照得明晃晃的,如白日一般。忽见东西两边斜靠着几件兵器,都是太子的砍妖刀等物,并那火德的火弓火箭等物。行者映火光,周围看了一遍,又见那门背后一张石桌子上有一个篾丝盘儿,放着一把毫毛。大圣满心欢喜,将毫毛拿起来,呵了两口热气,叫声“变!”即变作三五十个小猴,教他都拿了刀、剑、杵、索、球、轮及弓、箭枪、车、葫芦、火鸦、火鼠、火马一应套去之物,骑了火龙,纵起火势,从里边往外烧来。只听得烘烘——,扑扑乒乒,好便似咋雷连炮之声。慌得那些大小妖精,梦梦查查的,披着被,朦着头,喊的喊,哭的哭,一个个走头无路,被这火烧死大半。美猴王得胜回来,只好有三更时候。却说那高峰上,李天王众位忽见火光幌亮,一拥前来,见行者骑着龙,喝喝呼呼,纵着小猴,径上峰头,厉声高叫道:“来收兵器!来收兵器!”火德与哪吒答应一声,这行者将身一抖,那把毫毛复上身来。哪吒太子收了他六件兵器,火德星君着众火部收了火龙等物,都笑吟吟赞贺行者不题。 却说那金-洞里火焰纷纷,唬得个兕大王魂不附体,急欠身开了房门,双手拿看圈子,东推东火灭,西推西火消,满空中冒烟突火,执着宝贝跑了一遍,四下里烟火俱熄。急忙收救群妖,已此烧杀大半,男男女女,收不上百十余丁;又查看藏兵之内,各件皆无;又去后面看处,见八戒、沙僧与长老还捆住未解,白龙马还在槽上,行李担亦在屋里。妖魔遂恨道:“不知是那个小妖不仔细,失了火,致令如此!”旁有近侍的告道:“大王,这火不干本家之事,多是个偷营劫寨之贼,放了那火部之物,盗了神兵去也。”老魔方然省悟道:“没有别人,断乎是孙悟空那贼!怪道我临睡时不得安稳!想是那贼猴变化进来,在我这-膊叮了两口。一定是要偷我的宝贝,见我抹勒得紧,不能下手,故此盗了兵器,纵着火龙,放此狠毒之心,意欲烧杀我也。贼猴啊!你枉使机关,不知我的本事!我但带了这件宝贝,就是入大海而不能溺,赴火池而不能焚哩!这番若拿住那贼,只把刮了点垛,方趁我心!”说着话,懊恼多时,不觉的鸡鸣天晓。 那高峰上太子得了六件兵器,对行者道:“大圣,天色已明,不须怠慢。我们趁那妖魔挫了锐气,与火部等扶住你,再去力战,庶几这次可擒拿也。”行者笑道:“说得有理。我们齐了心,耍子儿去耶!”一个个抖擞威风,喜弄武艺,径至洞口。行者叫道:“泼魔出来!与老孙打者!”原来那里两扇石门被火气化成灰烬,门里边有几个小妖,正然扫地撮灰,忽见众圣齐来,慌得丢了扫帚,撇下灰耙,跑入里面,又报道:“孙悟空领着许多天神,又在门外骂战哩!”那兕怪闻报大惊,-迸迸,钢牙咬响; 滴溜溜,环眼睁圆,挺着长枪,带了宝贝,走出门来,泼口乱骂道:“我把你这个偷营放火的贼猴!你有多大手段,敢这等藐视我也?”行者笑脸儿骂道:“泼怪物!你要知我的手段,且上前来,我说与你听:自小生来手段强,乾坤万里有名扬。当时颖悟修仙道,昔日传来不老方。立志拜投方寸地,虔心参见圣人乡。 学成变化无量法,宇宙长空任我狂。闲在山前将虎伏,闷来海内把龙降。祖居花果称王位,水帘洞里逞刚强。几番有意图天界,数次无知夺上方。御赐齐天名大圣,敕封又赠美猴王。只因宴设蟠桃会,无简相邀我性刚。暗闯瑶池偷玉液,私行空阁饮琼浆;龙肝凤髓曾偷吃,百味珍馐我窃尝;千载蟠桃随受用,万年丹药任充肠。天宫异物般般取,圣府奇珍件件藏。玉帝访我有手段,即发天兵摆战场。九曜恶星遭我贬,五方凶宿被吾伤。普天神将皆无敌,十万雄师不敢当。威逼玉皇传旨意,灌江小圣把兵扬。相持七十单二变,各弄精神个个强。南海观音来助战,净瓶杨柳也相帮。老君又使金刚套,把我擒拿到上方。 绑见玉皇张大帝,曹官拷较罪该当。即差大力开刀斩,刀砍头皮火焰光。百计千方弄不死,将吾押赴老君堂。六丁神火炉中炼,炼得浑身硬似钢。七七数完开鼎看,我身跳出又凶张。诸神闭户无遮挡,众圣商量把佛央。其实如来多法力,果然智慧广无量。手中赌赛翻筋斗,将山压我不能强。玉皇才设安天会,西域方称极乐场。压困老孙五百载,一些茶饭不曾尝。金蝉长老临凡世,东土差他拜佛乡。欲取真经回上国,大唐帝主度先亡。观音劝我皈依善,秉教迦持不放狂。解脱高山根下难,如今西去取经章。泼魔休弄獐狐智,还我唐僧拜法王!”那怪闻言,指着行者道:“你原来是个偷天的大贼!不要走!吃吾一枪!”这大圣使棒来迎。两个正自相持,这壁厢哪吒太子生嗔,火德星君发狠,即将那六件神兵,火部等物,望妖魔身上抛来,孙大圣更加雄势。一边又雷公使捎,天王举刀,不分上下,一拥齐来。那魔头巍巍冷笑,袖子中暗暗将宝贝取出,撒手抛起空中,叫声“着!”唿喇的一下,把六件神兵、火部等物、雷公捎、天王刀、行者棒,尽情又都捞去,众神灵依然赤手,孙大圣仍是空拳。妖魔得胜回身,叫:“小的们,搬石砌门,动土修造,从新整理房廊。待齐备了,杀唐僧三众来谢土,大家散福受用。”众小妖领命维持不题。 却说那李天王帅众回上高峰,火德怨哪吒性急,雷公怪天王放刁,惟水伯在旁无语。行者见他们面不厮睹,心有萦思,没奈何,怀恨强欢,对众笑道:“列位不须烦恼,自古道,胜败兵家之常。我和他论武艺,也只如此。但只是他多了这个圈子,所以为害,把我等兵器又套将去了。你且放心,待老孙再去查查他的脚色来也。”太子道:“你前启奏玉帝,查勘满天世界,更无一点踪迹,如今却又何处去查?”行者道:“我想起来,佛法无边,如今且上西天问我佛如来,教他着慧眼观看大地四部洲,看这怪是那方生长,何处乡贯住居,圈子是件甚么宝贝。不管怎的,一定要拿他,与列位出气,还汝等欢喜归天。”众神道: “既有此意,不须久停,快去快去!” 好行者,说声去,就纵筋斗云,早至灵山,落下祥光,四方观看,好去处:灵峰疏杰,迭嶂清佳,仙岳顶巅摩碧汉。西天瞻巨镇,形势压中华。元气流通天地远,威风飞彻满台花。时闻钟磬音长,每听经声明朗。又见那青松之下优婆讲,翠柏之间罗汉行。白鹤有情来鹫岭,青鸾着意-闲亭。玄猴对对擎仙果,寿鹿双双献紫英。幽鸟声频如诉语,奇花色绚不知名。回峦盘绕重重顾,古道湾环处处平。正是清虚灵秀地,庄严大觉佛家风。那行者正然点看山景,忽听得有人叫道:“孙悟空,从那里来?往何处去?”急回头看,原来是比丘尼尊者。大圣作礼道: “正有一事,欲见如来。”比丘尼道:“你这个顽皮!既然要见如来,怎么不登宝刹,且在这里看山?”行者道:“初来贵地,故此大胆。”比丘尼道:“你快跟我来也。”这行者紧随至雷音寺山门下,又见那八大金刚,雄纠纠的两边挡住,比丘尼道。“悟空,暂候片时,等我与你奏上去来。”行者只得住立门外。那比丘尼至佛前合掌道:“孙悟空有事,要见如来。”如来传旨令入,金刚才闪路放行。行者低头礼拜毕,如来问道:“悟空,前闻得观音尊者解脱汝身,皈依释教,保唐僧来此求经,你怎么独自到此?有何事故?”行者顿首道:“上告我佛,弟子自秉迦持,与唐朝师父西来,行至金-山金-洞,遇着一个恶魔头,名唤兕大王,神通广大,把师父与师弟等摄入洞中。弟子向伊求取,没好意,两家比迸,被他将一个白森森的一个圈子,抢了我的铁棒。我恐他是天将思凡,急上界查勘不出。蒙玉帝差遣李天王父子助援,又被他抢了太子的六般兵器。及请火德星君放火烧他,又被他将火具抢去。又请水德星君放水-他,一毫又-他不着,弟子费若干精神气力,将那铁棒等物偷出,复去索战,又被他将前物依然套去,无法收降,因此特告我佛,望垂慈与弟子看看,果然是何物出身,我好去拿他家属四邻,擒此魔头,救我师父,合拱虔诚,拜求正果。”如来听说,将慧眼遥观,早已知识,对行者道:“那怪物我虽知之,但不可与你说。你这猴儿口敞,一传道是我说他,他就不与你斗,定要嚷上灵山,反遗祸于我也。我这里着法力助你擒他去罢。”行者再拜称谢道:“如来助我甚么法力”如来即令十八尊罗汉开宝库取十八粒“金丹砂”与悟空助力。行者道:“金丹砂却如何?”如来道:“你去洞外,叫那妖魔比试。演他出来,却教罗汉放砂,陷住他,使他动不得身,拔不得脚,凭你揪打便了。”行者笑道:“妙!妙!妙!趁早去来!”那罗汉不敢迟延,即取金丹砂出门,行者又谢了如来。一路查看,止有十六尊罗汉,行者嚷道:“这是那个去处,却卖放人!”众罗汉道:“那个卖放?”行者道:“原差十八尊,今怎么只得十六尊?” 说不了,里边走出降龙、伏虎二尊,上前道:“悟空,怎么就这等放刁?我两个在后听如来吩咐话的。”行者道:“忒卖法!忒卖法!才自若嚷迟了些儿,你敢就不出来了。”众罗汉笑呵呵驾起祥云。 不多时,到了金-山界。那李天王见了,帅众相迎,备言前事。罗汉道:“不必絮繁,快去叫他出来。”这大圣捻着拳头,来于洞口,骂道:“泼怪物,快出来与你孙外公见个上下!”那小妖又飞跑去报,魔王怒道:“这贼猴又不知请谁来猖獗也!”小妖道:“更无甚将,止他一人。”魔王道:“那根棒子已被我收来,怎么却又一人到此?敢是又要走拳?”随带了宝贝,绰枪在手,叫小妖搬开石块,跳出门来骂道:“贼猴!你几番家不得便宜,就该回避,如何又来吆喝?”行者道:“这泼魔不识好歹!若要你外公不来,除非你服了降,陪了礼,送出我师父师弟,我就饶你!” 那怪道:“你那三个和尚已被我洗净了,不久便要宰杀,你还不识起倒!去了罢!”行者听说宰杀二字,-蹬蹬腮边火发,按不住心头之怒,丢了架子,轮着拳,斜行-步,望妖魔使个挂面。 那怪展长枪,劈手相迎。行者左跳右跳,哄那妖魔。妖魔不是是计,赶离洞口南来。行者即招呼罗汉把金丹砂望妖魔一齐抛下,共显神通,好砂!正是那:似雾如烟初散漫,纷纷霭霭下天涯。白茫茫,到处迷人眼;昏漠漠,飞时找路差。打柴的樵子失了伴,采药的仙童不见家。细细轻飘如麦面,粗粗翻复似芝麻。 世界朦胧山顶暗,长空迷没太阳遮。不比嚣尘随骏马,难言轻软衬香车。此砂本是无情物,盖地遮天把怪拿。只为妖魔侵正道,阿罗奉法逞豪华。手中就有明珠现,等时刮得眼生花。那妖魔见飞砂迷目,把头低了一低,足下就有三尺余深,慌得他将身一纵,跳在浮上一层,未曾立得稳,须臾,又有二尺余深。 那怪急了,拔出脚来,即忙取圈子,往上一撇,叫声“着!”唿喇的一下,把十八粒金丹砂又尽套去,拽回步,径归本洞。 那罗汉一个个空手停云。行者近前问道:“众罗汉,怎么不下砂了?”罗汉道:“适才响了一声,金丹砂就不见矣。”行者笑道:“又是那话儿套将去了。”天王等众道:“这般难伏啊,却怎么捉得他,何日归天,何颜见帝也!”旁有降龙、伏虎二罗汉对行者道:“悟空,你晓得我两个出门迟滞何也?”行者道:“老孙只怪你躲避不来,却不知有甚话说。”罗汉道:“如来吩咐我两个说,那妖魔神通广大,如失了金丹砂,就教孙悟空上离恨天兜率宫太上老君处寻他的踪迹,庶几可一鼓而擒也。”行者闻言道:“可恨!可恨!如来却也闪赚老孙!当时就该对我说了,却不免教汝等远涉!”李天王道:“既是如来有此明示,大圣就当早起。” 好行者,说声去,就纵一道筋斗云,直入南天门里。时有四大元帅擎拳拱手道:“擒怪事如何?”行者且行且答道:“未哩! 未哩!如今有处寻根去也。”四将不敢留阻,让他进了天门,不上灵屑殿,不入斗牛宫,径至三十三天之外离恨天兜率宫前,见两仙童侍立,他也不通姓名,一直径走,慌得两童扯住道: “你是何人?待往何处去?”行者才说:“我是齐天大圣,欲寻李老君哩。”仙童道:“你怎这样粗鲁?且住下,让我们通报。”行者那容分说,喝了一声,往里径走,忽见老君自内而出,撞个满怀。行者躬身唱个喏道:“老官,一向少看。”老君笑道:“这猴儿不去取经,却来我处何干?”行者道:“取经取经,昼夜无停;有些阻碍,到此行行。”老君道:“西天路阻,与我何干?”行者道: “西天西天,你且休言;寻着踪迹,与你缠缠。”老君道:“我这里乃是无上仙宫,有甚踪迹可寻?”行者入里,眼不转睛,东张西看,走过几层廊宇,忽见那牛栏边一个童儿盹睡,青牛不在栏中。行者道:“老官,走了牛也!走了牛也!”老君大惊道:“这孽畜几时走了?”正嚷间,那童儿方醒,跪于当面道:“爷爷,弟子睡着,不知是几时走的。”老君骂道:“你这厮如何盹睡?”童儿叩头道:“弟子在丹房里拾得一粒丹,当时吃了,就在此睡着。” 老君道:“想是前日炼的七返火丹,吊了一粒,被这厮拾吃了。 那丹吃一粒,该睡七日哩,那孽畜因你睡着,无人看管,遂乘机走下界去,今亦是七日矣。”即查可曾偷甚宝贝。行者道:“无甚宝贝,只见他有一个圈子,甚是利害。”老君急查看时,诸般俱在,止不见了金刚琢。老君道:“是这孽畜偷了我金刚琢去了!” 行者道:“原来是这件宝贝!当时打着老孙的是他!如今在下界张狂,不知套了我等多少物件!”老君道:“这孽畜在甚地方?”行者道:“现住金-山金-洞。他捉了我唐僧进去,抢了我金箍棒。请天兵相助,又抢了太子的神兵。及请火德星君,又抢了他的火具。惟水伯虽不能-死他,倒还不曾抢他物件。至请如来着罗汉下砂,又将金丹砂抢去。似你这老官,纵放怪物,抢夺伤人,该当何罪?”老君道:“我那金刚琢,乃是我过函关化胡之器,自幼炼成之宝。凭你甚么兵器,水火,俱莫能近他。若偷去我的芭蕉扇儿,连我也不能奈他何矣。” 大圣才欢欢喜喜,随着老君。老君执了芭蕉扇,驾着祥云同行,出了仙宫,南天门外,低下云头,径至金-山界,见了十八尊罗汉、雷公、水伯、火德、李天王父子,备言前事一遍。老君道:“孙悟空还去诱他出来,我好收他。”这行者跳下峰头,又高声骂道:“北泼孽畜!趁早出来受死!”那小妖又去报知,老魔道:“这贼猴又不知请谁来也。”急绰枪举宝,迎出门来。行者骂道:“你这泼魔,今番坐定是死了!不要走!吃吾一掌!”急纵身跳个满怀,劈脸打了一个耳括子,回头就跑。那魔轮枪就赶,只听得高峰上叫道:“那牛儿还不归家,可待何日?”那魔抬头,看见是太上老君,就唬得心惊胆战道:“这贼猴真个是个地里鬼! 却怎么就访得我的主公来也?”老君念个咒语,将扇子-了一下,那怪将圈子丢来,被老君一把接住;又一,-那怪物力软筋麻,现了本相,原来是一只青牛。老君将金钢琢吹口仙气,穿了那怪的鼻子,解下勒袍带,系于琢上,牵在手中。至今留下个拴牛鼻的拘儿,又名宾郎,职此之谓。老君辞了众神,跨上青牛背上,驾彩云,径归兜率院;缚妖怪,高升离恨天。孙大圣才同天王等众打入洞里,把那百十个小妖尽皆打死,各取兵器,谢了天王父子回天,雷公入府,火德归宫,水伯回河,罗汉向西;然后才解放唐僧八戒沙僧,拿了铁棒。他三人又谢了行者,收拾马匹行装,师徒们离洞,找大路方走。正走间,只听得路旁叫: “唐圣僧,吃了斋饭去。”那长老心惊。不知是甚么人叫唤,且听下回分解——
德行要修八百,阴功须积三千。均平物我与亲冤。始合西天本愿。 魔兕刀兵不怯,空劳水火无愆。老君降伏却朝天。笑把青牛牵转。 话说那大路傍叫唤者谁?乃金兜山山神、土地,捧着紫金钵盂叫道:「圣僧啊,这钵盂饭是孙大圣向好处化来的。因你等不听良言,误入妖魔之手,致令大圣劳苦万端,今日方救得出。且来吃了饭,再去走路,莫孤负孙大圣一片恭孝之心也。」三藏道:「徒弟,万分亏你,言谢不尽。早知不出圈痕,那有此杀身之害?」行者道:「不瞒师父说,只因你不信我的圈子,却教你受别人的圈子。多少苦楚。可叹,可叹!」八戒道:「怎么又有个圈子?」行者道:「都是你这孽嘴孽舌的夯货,弄师父遭此一场大难,著老孙翻天覆地,请天兵、水火与佛祖丹砂,尽被他使一个白森森的圈子套去。如来暗示了罗汉,对老孙说出那妖的根原,才请老君来收伏,却是个青牛作怪。」三藏闻言,感激不尽道:「贤徒,今番经此,下次定然听你吩咐。」 遂此四人分吃那饭,那饭热气腾腾的。行者道:「这饭多时了,却怎么还热?」土地跪下道:「是小神知大圣功完,才自热来伺候。」须臾饭毕,收拾了钵盂,辞了土地、山神,那师父才攀鞍上马,过了高山。正是:涤虑洗心皈正觉,餐风宿水向西行。 行够多时,又值早春天气。听了些: 紫燕呢喃,黄鹂睍睆。紫燕呢喃香嘴困,黄鹂睍睆巧音频。满地落红如布锦,遍山发翠似堆茵。岭上青梅结豆,崖前古柏留云。野润烟光淡,沙暄日色曛。几处园林花放蕊,阳回大地柳芽新。 正行处,忽遇一道小河,澄澄清水,湛湛寒波。唐长老勒过马观看,远见河那边有柳阴垂碧,微露著茅屋几椽。行者遥指那厢道:「那里人家,一定是摆渡的。」三藏道:「我见那厢也似这般,却不见船只,未敢开言。」八戒旋下行李,厉声高叫道:「摆渡的,撑船过来。」连叫几遍,只见那柳阴里面,咿咿哑哑的撑出一只船儿,不多时,相近这岸。师徒们仔细看了那船儿,真个是: 短棹分波,轻桡泛浪。橄堂油漆彩,艎板满平仓。船头上铁缆盘窝,船后边舵楼明亮。虽然是一苇之航,也不亚泛湖浮海。纵无锦缆牙樯,实有松桩桂楫。固不如万里神舟,真可渡一河之隔。往来只在两崖边,出入不离古渡口。 那船儿须臾顶岸,那梢子叫云:「过河的,这里去。」三藏纵马近前看处,那梢子怎生模样: 头裹锦绒帕,足踏皂丝鞋。身穿百纳绵裆袄,腰束千针裙布绦。手腕皮粗筋力硬,眼花眉皱面容衰。声音娇细如莺啭,近观乃是老裙钗。 行者近于船边道:「你是摆渡的?」那妇人道:「是。」行者道:「梢公如何不在,却著梢婆撑船?」妇人微笑不答,用手拖上跳板。沙和尚将行李挑上去,行者扶著师父上跳,然后顺过船来,八戒牵上白马,收了跳板。那妇人撑开船,摇动桨,顷刻间过了河。身登西岸,长老教沙僧解开包,取几文钱钞与他。妇人更不争多寡,将缆拴在傍水的桩上,笑嘻嘻径入庄屋里去了。 三藏见那水清,一时口渴,便著八戒:「取钵盂,舀些水来我吃。」那呆子道:「我也正要些儿吃哩。」即取钵盂,舀了一钵,递与师父。师父吃了有一少半,还剩了多半,呆子接来,一气饮乾,却伏侍三藏上马。师徒们找路西行,不上半个时辰,那长老在马上呻吟道:「腹痛。」八戒随后道:「我也有些腹痛。」沙僧道:「想是吃冷水了。」说未毕,师父声唤道:「疼的紧。」八戒也道:「疼得紧。」他两个疼痛难禁,渐渐肚子大了。用手摸时,似有血团肉块,不住的骨突骨突乱动。三藏正不稳便,忽然见那路傍有一村舍,树梢头挑著两个草把。行者道:「师父,好了,那厢是个卖酒的人家。我们且去化他些热汤与你吃,就问可有卖药的,讨贴药,与你治治腹痛。」 三藏闻言甚喜,却打白马。不一时,到了村舍门口下马。但只见那门儿外有一个老婆婆,端坐在草墩上绩麻。行者上前,打个问讯道:「婆婆,贫僧是东土大唐来的。我师父乃唐朝御弟,因为过河吃了河水,觉肚腹疼痛。」那婆婆喜哈哈的道:「你们在那边河里吃水来?」行者道:「是在此东边清水河吃的。」那婆婆欣欣的笑道:「好耍子,好耍子。你都进来,我与你说。」 行者即搀唐僧,沙僧即扶八戒,两人声声唤唤,腆著肚子,一个个只疼得面黄眉皱,入草舍坐下。行者只叫:「婆婆,是必烧些热汤与我师父,我们谢你。」那婆婆且不烧汤,笑唏唏跑走后边,叫道:「你们来看,你们来看。」那里面蹼𨁃蹼踏的又走出两三个半老不老的妇人,都来望著唐僧哂笑。行者大怒,喝了一声,把牙一龇。諕得那一家子跌跌蹡蹡,往后就走。行者上前,扯住那老婆子道:「快早烧汤,我饶了你。」那婆子战兢兢的道:「爷爷呀!我烧汤也不济事,也治不得他两个肚疼。你放了我,等我说。」行者放了他,他说:「我这里乃是西梁女国。我们这一国尽是女人,更无男子,故此见了你们欢喜。你师父吃的那水不好了。那条河唤做子母河。我那国王城外,还有一座迎阳馆驿,驿门外有一个照胎泉。我这里人,但得年登二十岁以上,方敢去吃那河里水。吃水之后,便觉腹痛有胎。至三日之后,到那迎阳馆照胎水边照去。若照得有了双影,便就降生孩儿。你师吃了子母河水,以此成了胎气,也不日要生孩子,热汤怎么治得?」 三藏闻言,大惊失色道:「徒弟啊,似此怎了?」八戒扭腰撒胯的哼道:「爷爷呀!要生孩子,我们却是男身,那里开得产门?如何脱得出来?」行者笑道:「古人云:『瓜熟自落。』若到那个时节,一定从胁下裂个窟窿,钻出来也。」八戒见说,战兢兢,忍不得疼痛道:「罢了,罢了,死了,死了。」沙僧笑道:「二哥莫扭,莫扭,只怕错了养儿肠,弄做个胎前病。」那呆子越发慌了,眼中噙泪,扯着行者道:「哥哥,你问这婆婆,看那里有手轻的稳婆,预先寻下几个。这半会一阵阵的动荡得紧,想是摧阵疼,快了,快了。」沙僧又笑道:「二哥既知摧阵疼,不要扭动,只恐挤破浆包耳。」 三藏哼著道:「婆婆啊,你这里可有医家?教我徒弟去买一贴堕胎药吃了,打下胎来罢。」那婆子道:「就有药也不济事。只是我们这正南街上有一座解阳山,山中有一个破儿洞,洞里有一眼落胎泉。须得那泉里水吃一口,方才解了胎气。却如今取不得水了。向年来了一个道人,称名如意真仙,把那破儿洞改作聚仙庵,护住落胎泉水,不肯善赐与人。但欲求水者,须要花红表礼,羊酒果盘,志诚奉献,只拜求得他一碗儿水哩。你们这行脚僧,怎么得许多钱财买办?但只可挨命,待时而生产罢了。」行者闻得此言,满心欢喜道:「婆婆,你这里到那解阳山有几多路程?」婆婆道:「有三十里。」行者道:「好了,好了。师父放心,待老孙取些水来你吃。」 好大圣,吩咐沙僧道:「你好仔细看着师父。若这家子无礼,侵哄师父,你拿出旧时手段来,装𡤫諕他。等我取水去。」沙僧依命。只见那婆子端出一个大瓦钵来,递与行者道:「拿这钵头儿去,是必多取些来,与我们留着用急。」行者真个接了瓦钵,出草舍,纵云而去。那婆子才望空礼拜道:「爷爷呀!这和尚会驾云。」才进去叫出那几个妇人来,对唐僧磕头礼拜,都称为罗汉菩萨。一壁厢烧汤办饭,供奉唐僧不题。 却说那孙大圣觔斗云起,少顷间,见一座山头阻住云角。即按云光,睁睛看处,好山!但见那: 幽花摆锦,野草铺蓝。涧水相连落,溪云一样闲。重重谷壑藤萝密,远远峰峦树木蘩。鸟啼雁过,鹿饮猿攀。翠岱如屏嶂,青崖似髻鬟。尘埃滚滚真难到,泉石涓涓不厌看。每见仙童采药去,常逢樵子负薪还。果然不亚天台景,胜似三峰西华山。 这大圣正然观看那山,又只见背阴处,有一所庄院,忽闻得犬吠之声。大圣下山,径至庄所,却也好个去处。看那: 小桥通活水,茅舍倚青山。 村犬汪篱落,幽人自往还。 不时来至门首,见一个老道人盘坐在绿茵之上。大圣放下瓦钵,近前道问讯。那道人欠身还礼道:「那方来者?至小庵有何勾当?」行者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钦差西天取经者。因我师父误饮了子母河之水,如今腹疼肿胀难禁。问及土人,说是结成胎气,无方可治。访得解阳山破儿洞有落胎泉可以消得胎气。故此特来拜见如意真仙,求些泉水,搭救师父。累烦老道指引指引。」那道人笑道:「此间就是破儿洞,今改为聚仙庵了。我却不是别人,即是如意真仙老爷的大徒弟。你叫做甚么名字?待我好与你通报。」行者道:「我是唐三藏法师的大徒弟,贱名孙悟空。」那道人问曰:「你的花红、酒礼都在那里?」行者道:「我是个过路的挂搭僧,不曾办得来。」道人笑道:「你好痴呀,我老师父护住山泉,并不曾白送与人。你回去办将礼来,我好通报。不然请回。莫想,莫想。」行者道:「人情大似圣旨。你去说我老孙的名字,他必然做个人情,或者连井都送我也。」 那道人闻此言,只得进去通报。却见那真仙抚琴,只待他琴终,方才说道:「师父,外面有个和尚,口称是唐三藏大徒弟孙悟空,欲求落胎泉水,救他师父。」那真仙不听说便罢,一听得说个悟空名字,却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急起身,下了琴床,脱了素服,换上道衣,取一把如意钩子,跳出庵门,叫道:「孙悟空何在?」行者转头,观见那真仙打扮: 头戴星冠飞彩艳,身穿金缕法衣红。 足下云鞋堆锦绣,腰间宝带绕玲珑。 一双纳锦凌波袜,半露裙襕闪绣绒。 手拿如意金钩子,鐏利杆长若蟒龙。 凤眼光明眉菂竖,钢牙尖利口翻红。 额下髯飘如烈火,鬓边赤发短蓬松。 形容恶似温元帅,争奈衣冠不一同。 行者见了,合掌作礼道:「贫僧便是孙悟空。」那先生笑道:「你真个是孙悟空,却是假名托姓者?」行者道:「你看先生说话。常言道:『君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便是悟空,岂有假托之理?」先生道:「你可认得我么?」行者道:「我因归正释门,秉诚僧教,这一向登山涉水,把我那幼时的朋友也都疏失,未及拜访,少识尊颜。适间问道子母河西乡人家,言及先生乃如意真仙,故此知之。」那先生道:「你走你的路,我修我的真,你来访我怎的?」行者道:「因我师父误饮了子母河水,腹疼成胎,特来仙府,拜求一碗落胎泉水,救解师难也。」 那先生怒目道:「你师父可是唐三藏么?」行者道:「正是,正是。」先生咬牙恨道:「你们可曾会著一个圣婴大王么?」行者道:「他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红孩儿妖怪的绰号,真仙问他怎的?」先生道:「是我之舍侄,我乃牛魔王的兄弟。前者家兄处有信来报我,称说唐三藏的大徒弟孙悟空惫懒,将他害了。我这里正没处寻你报仇,你倒来寻我,还要甚么水哩。」行者陪笑道:「先生差了。你令兄也曾与我做朋友,幼年间也曾拜七弟兄。但只是不知先生尊府,有失拜望。如今令侄得了好处,现随著观音菩萨,做了善财童子,我等尚且不如,怎么反怪我也?」 先生喝道:「这泼猢狲!还弄巧舌。我舍侄还是自在为王好,还是与人为奴好?不得无礼,吃我这一钩!」大圣使铁棒架住道:「先生莫说打的话,且与些泉水去也。」那先生骂道:「泼猢狲!不知死活。如若三合敌得我,与你水去;敌不过,只把你剁为肉酱,方与我侄子报仇。」大圣骂道:「我把你不识起倒的孽障!既要打,起开来看棍。」那先生如意钩劈手相还。二人在聚仙庵好杀: 圣僧误食成胎水,行者来寻如意仙。那晓真仙原是怪,倚强护住落胎泉。及至相逢讲仇隙,争持决不遂如然。言来语去成僝僽,意恶情凶要报冤。这一个因师伤命来求水,那一个为侄亡身不与泉。如意钩强如蝎毒,金箍棒狠似龙巅。当胸乱刺施威猛,着脚斜钩展妙玄。阴手棍丢伤处重,过肩钩起近头鞭。锁腰一棍鹰持雀,压顶三钩螂捕蝉。往往来来争胜败,返返复复两回还。钩挛棒打无前后,不见输赢在那边。 那先生与大圣战经十数合,敌不得大圣。这大圣越加猛烈,一条棒似滚滚流星,著头乱打。先生败了筋力,倒拖著如意钩,往山上走了。 大圣不去赶他,却来庵内寻水。那个道人早把庵门关了。大圣拿著瓦钵,赶至门前,尽力气一脚,踢破庵门,闯将进去。见那道人伏在井栏上,被大圣喝了一声,举棒要打,那道人往后跑了。却才寻出吊桶来,正要打水,又被那先生赶到前边,使如意钩子把大圣钩着脚一跌,跌了个嘴硍地。大圣爬起来,使铁棒就打。他却闪在傍边,执著钩子道:「看你可取得我的水去?」大圣骂道:「你上来,你上来,我把你这个孽障直打杀你!」那先生也不上前拒敌,只是禁住了,不许大圣打水。大圣见他不动,却使左手抡著铁棒,右手使吊桶。将索子才突辘辘的放下,他又来使钩。大圣一只手撑持不得,又被他一钩钩着脚,扯了个躘踵,连索子通跌下井去了。大圣道:「这厮却是无礼。」爬起来,双手抡棒,没头没脸的打将上去。那先生依然走了,不敢迎敌。大圣又要去取水,奈何没有吊桶,又恐怕来钩扯,心中暗暗想道:「且去叫个帮手来。」 好大圣,拨转云头,径至村舍门首,叫一声:「沙和尚。」那里边三藏忍痛呻吟,猪八戒哼声不绝。听得叫唤,二人欢喜道:「沙僧啊,悟空来也。」沙僧连忙出门接著道:「大哥,取水来了?」大圣进门,对唐僧备言前事。三藏滴泪道:「徒弟啊,似此怎了?」大圣道:「我来叫沙兄弟与我同去,到那庵边,等老孙和那厮敌斗,教沙僧乘便取水来救你。」三藏道:「两个没病的都去了,丢下我两个有病的,教谁伏侍?」那个老婆婆在傍道:「老罗汉只管放心,不须要你徒弟,我家自然看顾伏侍你。你们早间到时,我等实有爱怜之意。却才见这位菩萨云来雾去,方知你是罗汉菩萨,我家决不敢复害你。」 行者咄的一声道:「汝等女流之辈,敢伤那个?」老婆子笑道:「爷爷呀!还是你们有造化,来到我家!若到第二家,你们也不得囫囵了。」八戒哼哼的道:「不得囫囵,是怎么的?」婆婆道:「我一家儿四五口,都是有几岁年纪的,把那风月事尽皆休了,故此不肯伤你;若还到第二家,老小众大,那年小之人,那个肯放过你去?就要与你交合。假如不从,就要害你性命,把你们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儿哩。」八戒道:「若这等,我决无伤。他们都是香喷喷的,好做香袋;我是个臊猪,就割了肉去,也是臊的,故此可以无伤。」行者笑道:「你不要说嘴,省些力气,好生产也。」那婆婆道:「不必迟疑,快求水去。」行者道:「你家可有吊桶?借个使使。」那婆子即往后边取出一个吊桶,又窝了一条索子,递与沙僧。沙僧道:「带两条索子去,恐一时井深要用。」 沙僧接了桶索,即随大圣出了村舍,一同驾云而去,那消半个时辰,却到解阳山界。按下云头,径至庵外。大圣吩咐沙僧道:「你将桶索拿了,且在一边躲著,等老孙出头索战。你待我两人交战正浓之时,你乘机进去,取水就走。」沙僧谨依言命。 孙大圣掣了铁棒,近门高叫:「开门,开门!」那守门的看见,急入里通报道:「师父,那孙悟空又来了也。」那先生心中大怒道:「这泼猴老大无状。一向闻他有些手段,果然今日方知,他那条棒真是难敌。」道人道:「师父,他的手段虽高,你亦不亚与他,正是个对手。」先生道:「前面两回,被他赢了。」道人道:「前两回虽赢,不过是一猛之性;后面两次打水之时,被师父钩他两跌,却不是相比肩也?先既无奈而去,今又复来,必然是三藏胎成身重,埋怨得紧,不得已而来也。决有慢他师之心,管取我师决胜无疑。」 真仙闻言,喜孜孜满怀春意,笑盈盈一阵威风,挺如意钩子,走出门来喝道:「泼猢狲!你又来作甚?」大圣道:「我来只是取水。」真仙道:「泉水乃吾家之井,凭是帝王宰相,也须表礼羊酒来求,方才仅与些须;况你又是我的仇人,擅敢白手来取?」大圣道:「真个不与?」真仙道:「不与,不与。」大圣骂道:「泼孽障!既不与水,看棍!」丢一个架子,抢个满怀,不容说,著头便打;那真仙侧身躲过,使钩子急架相还。这一场比前更胜,好杀: 金箍棒,如意钩,二人奋怒各怀仇。飞砂走石乾坤暗,播土扬尘日月愁。大圣救师来取水,妖仙为侄不容求。两家齐努力,一处赌安休。咬牙争胜负,切齿定刚柔。添机见,越抖擞,喷云嗳雾鬼神愁。朴朴兵兵钩棒响,喊声哮吼振山丘。狂风滚滚催林木,杀气纷纷过斗牛。大圣愈争愈喜悦,真仙越打越绸缪。有心有意相争战,不定存亡不罢休。 他两个在庵门外交手,跳跳舞舞的,斗到山坡之下,恨苦相持不题。 却说那沙和尚提著吊桶,闯进门去,只见那道人在井边挡住道:「你是甚人,敢来取水?」沙僧放下吊桶,取出降妖宝杖,不对话,著头便打。那道人躲闪不及,把左臂膊打折,道人倒在地下挣命。沙僧骂道:「我要打杀你这孽畜,怎奈你是个人身,我还怜你,饶你去罢。让我打水。」那道人叫天叫地的,爬到后面去了。沙僧却才将吊桶向井中满满的打了一吊桶水,走出庵门,驾起云雾,望着行者喊道:「大哥,我已取了水去也。饶他罢,饶他罢。」 大圣听得,方才使铁棒支住钩子道:「我本待斩尽杀绝,争奈你不曾犯法;二来看你令兄牛魔王的情上。先头来,我被钩了两下,未得水去。才然来,我是个调虎离山计,哄你出来争战,却着我师弟取水去了。老孙若肯拿出本事来打你,莫说你是一个甚么如意真仙,就是再有几个,也打死了。正是打死不如放生,且饶你教你活几年耳。已后再有取水者,切不可勒掯他。」那妖仙不识好歹,演一演,就来钩脚。被大圣闪过钩头,赶上前,喝声:「休走!」那妖仙措手不及,推了一个蹼辣,挣扎不起。大圣夺过如意钩来,折为两段;总拿著又一抉,抉作四段。掷之于地道:「泼孽畜!再敢无礼么?」那妖仙战战兢兢,忍辱无言。这大圣笑呵呵,驾云而起。有诗为证。诗曰: 真铅若炼须真水,真水调和真汞乾。 真汞真铅无母气,灵砂灵药是仙丹。 婴儿枉结成胎像,土母施功不费难。 推倒旁门宗正教,心君得意笑容还。 大圣纵著祥光,赶上沙僧。得了真水,喜喜欢欢,回于本处。按下云头,径来村舍。只见猪八戒腆著肚子,倚在门枋上哼哩。行者悄悄上前道:「呆子,几时占房的?」呆子慌了道:「哥哥莫取笑。可曾有水来么?」行者还要耍他,沙僧随后就到,笑道:「水来了,水来了。」三藏忍痛欠身道:「徒弟啊,累了你们也。」那婆婆却也欢喜,几口儿都出礼拜道:「菩萨呀,却是难得,难得。」即忙取个花磁盏子,舀了半盏儿,递与三藏道:「老师父,细细的吃,只消一口,就解了胎气。」八戒道:「我不用盏子,连吊桶等我喝了罢。」那婆子道:「老爷爷,諕杀人罢了。若吃了这吊桶水,好道连肠子肚子都化尽了。」吓得呆子不敢胡为,也只吃了半盏。 那里有顿饭之时,他两个腹中绞痛,只听毂辘毂辘三五阵肠鸣。肠鸣之后,那呆子忍不住,大小便齐流。唐僧也忍不住要往静处解手。行者道:「师父啊,切莫出风地里去,怕人子,一时冒了风,弄做个产后之疾。」那婆婆即取两个净桶来,教他两个方便。须臾间,各行了几遍,才觉住了疼痛,渐渐的销了肿胀,化了那血团肉块。那婆婆家又煎些白米粥与他补虚。八戒道:「婆婆,我的身子实落,不用补虚。你烧些汤水与我洗个澡,却好吃粥。」沙僧道:「二哥,洗不得澡。坐月子的人弄了水浆致病。」八戒道:「我又不曾大生,左右只是个小产,怕他怎的?洗洗儿干净。」真个那婆子烧些汤与他两个净了手脚。唐僧才吃两盏儿粥汤。八戒就吃了十数碗,还只要添。行者笑道:「夯货,少吃些,莫弄做个沙包肚,不像模样。」八戒道:「没事,没事,我又不是母猪,怕他做甚?」那家子真个又去收拾煮饭。 老婆婆对唐僧道:「老师父,把这水赐了我罢。」行者道:「呆子,不吃水了?」八戒道:「我的肚腹也不疼了,胎气想是已行散了,洒然无事,又吃水何为?」行者道:「既是他两个都好了,将水送你家罢。」那婆婆谢了行者,将馀剩之水装于瓦罐之中,埋在后边地下。对众老小道:「这罐水,够我的棺材本也。」众老小无不欢喜,整顿斋饭,调开桌凳。唐僧们吃了斋,消消停停,将息了一宿。 次日天明,师徒们谢了婆婆家,出离村舍。唐三藏攀鞍上马,沙和尚挑着行囊,孙大圣前边引路,猪八戒拢了缰绳。这里才是: 洗净口孽身干净,销化凡胎体自然。 毕竟不知到国界中还有甚么理会,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三藏师徒别了村舍人家,依路西进,不上三四十里,早到西梁国界。唐僧在马上指道:“悟空,前面城池相近,市井上人语喧哗,想是西梁女国。汝等须要仔细,谨慎规矩,切休放荡情怀,紊乱法门教旨。”三人闻言,谨遵严命。言未尽,却至东关厢街口。那里人都是长裙短袄,粉面油头,不分老少,尽是妇女,正在两街上做买做卖,忽见他四众来时,一齐都鼓掌呵呵,整容欢笑道:“人种来了!人种来了!”慌得那三藏勒马难行,须臾间就塞满街道,惟闻笑语。八戒口里乱嚷道:“我是个销猪! 我是个销猪!”行者道:“呆子,莫胡谈,拿出旧嘴脸便是。”八戒真个把头摇上两摇,竖起一双蒲扇耳,扭动莲蓬吊搭唇,发一声喊,把那些妇女们唬得跌跌爬爬。有诗为证,诗曰:圣僧拜佛到西梁,国内-陰世少阳。农士工商皆女辈,渔樵耕牧尽红妆。 娇娥满路呼人种,幼妇盈街接粉郎。不是悟能施丑相,烟花围困苦难当!遂此众皆恐惧,不敢上前,一个个都捻手矬腰,摇头咬指,战战兢兢,排塞街旁路下,都看唐僧。孙大圣却也弄出丑相开路。沙僧也装吓虎维持,八戒采着马,掬着嘴,摆着耳朵。 一行前进,又见那市井上房屋齐整,铺面轩昂,一般有卖盐卖米、酒肆茶房,鼓角楼台通货殖,旗亭候馆挂帘栊。师徒们转湾抹角,忽见有一女官侍立街下,高声叫道:“远来的使客,不可擅入城门,请投馆驿注名上簿,待下官执名奏驾,验引放行。” 三藏闻言下马,观看那衙门上有一匾,上书迎阳驿三字。长老道:“悟空,那村舍人家传言是实,果有迎阳之驿。”沙僧笑道: “二哥,你却去照胎泉边照照,看可有双影。”八戒道:“莫弄我! 我自吃了那盏儿落胎泉水,已此打下胎来了,还照他怎的?”三藏回头吩咐道:“悟能,谨言!谨言!”遂上前与那女官作礼。女官引路,请他们都进驿内,正厅坐下,即唤看茶。又见那手下人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之类,你看他拿茶的也笑。少顷茶罢,女官欠身问曰:“使客何来?”行者道:“我等乃东土大唐王驾下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者。我师父便是唐王御弟,号曰唐三藏,我乃他大徒弟孙悟空,这两个是我师弟猪悟能沙悟净,一行连马五口。随身有通关文牒,乞为照验放行。”那女官执笔写罢,下来叩头道:“老爷恕罪,下官乃迎阳驿驿丞,实不知上邦老爷,知当远接。”拜毕起身,即令管事的安排饮馔,道:“爷爷们宽坐一时,待下官进城启奏我王,倒换关文,打发领给,送老爷们西进。”三藏欣然而坐不题。 且说那驿丞整了衣冠,径入城中五凤楼前,对黄门官道: “我是迎阳馆驿丞,有事见驾。”黄门即时启奏,降旨传宣至殿,问曰:“驿丞有何事来奏?”驿丞道:“微臣在驿,接得东土大唐王御弟唐三藏,有三个徒弟,名唤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连马五口,欲上西天拜佛取经。特来启奏主公,可许他倒换关文放行?“女王闻奏满心欢喜,对众文武道:“寡人夜来梦见金屏生彩艳,玉镜展光明,乃是今日之喜兆也。”众女官拥拜丹墀道:“主公,怎见得是今日之喜兆?”女王道:“东土男人,乃唐朝御弟。我国中自混沌开辟之时,累代帝王,更不曾见个男人至此。幸今唐王御弟下降,想是天赐来的。寡人以一国之富,愿招御弟为王,我愿为后,与他陰阳配合,生子生孙,永传帝业,却不是今日之喜兆也?”众女官拜舞称扬,无不欢悦。驿丞又奏道:“主公之论,乃万代传家之好。但只是御弟三徒凶恶,不成相貌。”女王道:“卿见御弟怎生模样?他徒弟怎生凶丑?”驿丞道:“御弟相貌堂堂,丰姿英俊,诚是天朝上国之男儿,南赡中华之人物。那三徒却是形容狞恶,相貌如精。”女王道:“既如此,把他徒弟与他领给,倒换关文,打发他往西天,只留下御弟,有何不可?”众官拜奏道:“主公之言极当,臣等钦此钦遵。 但只是匹配之事,无媒不可,自古道,姻缘配合凭红叶,月老夫妻系赤绳。”女王道:“依卿所奏,就着当驾太师作媒,迎阳驿丞主婚,先去驿中与御弟求亲。待他许可,寡人却摆驾出城迎接。”那太师驿丞领旨出朝。 却说三藏师徒们在驿厅上正享斋饭,只见外面人报:“当驾太师与我们本官老姆来了。”三藏道:“太师来却是何意?”八戒道:“怕是女王请我们也。”行者道:“不是相请,就是说亲。” 三藏道:“悟空,假如不放,强逼成亲,却怎么是好?”行者道: “师父只管允他,老孙自有处治。” 说不了,二女官早至,对长老下拜。长老一一还礼道:“贫僧出家人,有何德能,敢劳大人下拜?”那太师见长老相貌轩昂,心中暗喜道:“我国中实有造化,这个男子,却也做得我王之夫。”二官拜毕起来,侍立左右道:“御弟爷爷,万千之喜了!” 三藏道:“我出家人,喜从何来?”太师躬身道:“此处乃西梁女国,国中自来没个男子。今幸御弟爷爷降临,臣奉我王旨意,特来求亲。”三藏道:“善哉!善哉!我贫僧只身来到贵地,又无儿女相随,止有顽徒三个,不知大人求的是那个亲事?”驿丞道: “下官才进朝启奏,我王十分欢喜,道夜来得一吉梦,梦见金屏生彩艳,玉镜展光明,知御弟乃中华上国男儿,我王愿以一国之富,招赘御弟爷爷为夫,坐南面称孤,我王愿为帝后。传旨着太师作媒,下官主婚,故此特来求这亲事也。”三藏闻言,低头不语。太师道:“大丈夫遇时不可错过,似此招赘之事,天下虽有;托国之富,世上实稀。请御弟速允,庶好回奏。”长老越加痴哑。八戒在旁掬着碓挺嘴叫道:“太师,你去上复国王:我师父乃久修得道的罗汉,决不爱你托国之富,也不爱你倾国之容,快些儿倒换关文,打发他往西去,留我在此招赘,如何?”太师闻说,胆战心惊,不敢回话。驿丞道:“你虽是个男身,但只形容丑陋,不中我王之意。”八戒笑道:“你甚不通变,常言道,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见男儿丑。”行者道:“呆子,勿得胡谈,任师父尊意,可行则行,可止则止,莫要担阁了媒妁工夫。”三藏道:“悟空,凭你怎么说好!”行者道:“依老孙说,你在这里也好,自古道,千里姻缘似线牵哩,那里再有这般相应处?”三藏道:“徒弟,我们在这里贪图富贵,谁却去西天取经?那不望坏了我大唐之帝主也?”太师道:“御弟在上,微臣不敢隐言。我王旨意,原只教求御弟为亲,教你三位徒弟赴了会亲筵宴,发付领给,倒换关文,往西天取经去哩。”行者道:“太师说得有理,我等不必作难,情愿留下师父,与你主为夫,快换关文,打发我们西去,待取经回来,好到此拜爷娘,讨盘缠,回大唐也。”那太师与驿丞对行者作礼道:“多谢老师玉成之恩!”八戒道:“太师,切莫要口里摆菜碟儿,既然我们许诺,且教你主先安排一席,与我们吃锺肯酒,如何?”太师道:“有有有,就教摆设筵宴来也。”那驿丞与太师欢天喜地回奏女主不题。 却说唐长老一把扯住行者,骂道:“你这猴头,弄杀我也! 怎么说出这般话来,教我在此招婚,你们西天拜佛,我就死也不敢如此。”行者道:“师父放心,老孙岂不知你性情,但只是到此地,遇此人,不得不将计就计!”三藏道:“怎么叫做将计就计?”行者道:“你若使住法儿不允他,他便不肯倒换关文,不放我们走路。倘或意恶心毒,喝令多人割了你肉,做甚么香袋啊,我等岂有善报?一定要使出降魔荡怪的神通。你知我们的手脚又重,器械又凶,但动动手儿,这一国的人尽打杀了。他虽然阻当我等,却不是怪物妖精,还是一国人身;你又平素是个好善慈悲的人,在路上一灵不损,若打杀无限的平人,你心何忍! 诚为不善了也。”三藏听说,道:“悟空,此论最善。但恐女主招我进去,要行夫妇之礼,我怎肯丧元阳,败坏了佛家德行;走真精,坠落了本教人身?”行者道:“今日允了亲事,他一定以皇帝礼,摆驾出城接你。你更不要推辞,就坐他凤辇龙车,登宝殿,面南坐下,问女王取出御宝印信来,宣我们兄弟进朝,把通关文牒用了印,再请女王写个手字花押,佥押了交付与我们。一壁厢教摆筵宴,就当与女王会喜,就与我们送行。待筵宴已毕,再叫排驾,只说送我们三人出城,回来与女王配合。哄得他君臣欢悦,更无阻挡之心,亦不起毒恶之念,却待送出城外,你下了龙车凤辇,教沙僧伺候左右,伏侍你骑上白马,老孙却使个定身法儿,教他君臣人等皆不能动,我们顺大路只管西行。行得一昼夜,我却念个咒,解了术法,还教他君臣们苏醒回城。一则不伤了他的性命,二来不损了你的元神。这叫做假亲脱网之计,岂非一举两全之美也?”三藏闻言,如醉方醒,似梦初觉,乐以忘忧,称谢不尽,道:“深感贤徒高见。”四众同心合意,正自商量不题。 却说那太师与驿丞不等宣诏,直入朝门白玉阶前奏道: “主公佳梦最准,鱼水之欢就矣。”女王闻奏,卷珠帘,下龙床,启樱唇,露银齿,笑吟吟娇声问曰:“贤卿见御弟,怎么说来?” 太师道:“臣等到驿,拜见御弟毕,即备言求亲之事。御弟还有推托之辞,幸亏他大徒弟慨然见允,愿留他师父与我王为夫,面南称帝,只教先倒换关文,打发他三人西去;取得经回,好到此拜认爷娘,讨盘费回大唐也。”女王笑道:“御弟再有何说。” 太师奏道:“御弟不言,愿配我主,只是他那二徒弟,先要吃席肯酒?”女王闻言,即传旨教光禄寺排宴,一壁厢排大驾,出城迎接夫君。众女官即钦遵王命,打扫宫殿,铺设庭台。一班儿摆宴的,火速安排;一班儿摆驾的,流星整备。你看那西梁国虽是妇女之邦,那銮舆不亚中华之盛,但见:六龙喷彩,双凤生祥。六龙喷彩扶车出,双凤生祥驾辇来。馥-异香蔼,氤氲瑞气开。金鱼玉佩多官拥,宝髻云鬟众女排。鸳鸯掌扇遮銮驾,翡翠珠帘影凤钗。笙歌音美,弦管声谐。一片欢情冲碧汉,无边喜气出灵台。三檐罗盖摇天宇,五色旌旗映御阶。此地自来无合卺,女王今日配男才。 不多时,大驾出城,早到迎阳馆驿。忽有人报三藏师徒道: “驾到了。”三藏闻言,即与三徒整衣出厅迎驾。女王卷帘下辇道:“那一位是唐朝御弟?”太师指道:“那驿门外香案前穿-衣者便是。”女王闪凤目,簇蛾眉,仔细观看,果然一表非凡,你看他:丰姿英伟,相貌轩昂。齿白如银砌,唇红口四方。顶平额阔天仓满,目秀眉清地阁长。两耳有轮真杰士,一身不俗是才郎。 好个妙龄聪俊风流子,堪配西梁窈窕娘。女王看到那心欢意美之外,不觉滢情汲汲,爱欲恣恣,展放樱桃小口,呼道:“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三藏闻言,耳红面赤,羞答答不敢抬头。猪八戒在旁,掬着嘴,饧眼观看那女王,却也袅娜,真个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脸衬桃花瓣,鬟堆金凤丝。秋波湛湛妖娆态,春笋纤纤妖媚姿。斜-红绡飘彩艳,高簪珠翠显光辉。说甚么昭君美貌,果然是赛过西施。柳腰微展鸣金-,莲步轻移动玉肢。月里嫦娥难到此,九天仙子怎如斯。宫妆巧样非凡类,诚然王母降瑶池。那呆子看到好处,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一时间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向火,不觉的都化去也。 只见那女王走近前来,一把扯住三藏,俏语娇声,叫道: “御弟哥哥,请上龙车,和我同上金銮宝殿,匹配夫妇去来。”这长老战兢兢立站不住,似醉如痴。行者在侧教道:“师父不必太谦,请共师娘上辇,快快倒换关文,等我们取经去罢。”长老不敢回言,把行者抹了两抹,止不住落下泪来,行者道:“师父切莫烦恼,这般富贵,不受用还待怎么哩?”三藏没及奈何,只得依从,揩了眼泪,强整欢容,移步近前,与女主:同携素手,共坐龙车。那女主喜孜孜欲配夫妻,这长老忧惶惶只思拜佛。一个要洞房花烛交鸳侣,一个要西宇灵山见世尊。女帝真情,圣僧假意。女帝真情,指望和谐同到老;圣僧假意,牢藏情意养元神。一个喜见男身,恨不得白昼并头谐伉俪;一个怕逢女色,只思量即时脱网上雷音。二人和会同登辇,岂料唐僧各有心! 那些文武官,见主公与长老同登凤辇,并肩而坐,一个个眉花眼笑,拨转仪从,复入城中。孙大圣才教沙僧挑着行李,牵着白马,随大驾后边同行。猪八戒往前乱跑,先到五凤楼前,嚷道:“好自在!好现成呀!这个弄不成!这个弄不成!吃了喜酒进亲才是!”唬得些执仪从引导的女官,一个个回至驾边道: “主公,那一个长嘴大耳的,在五凤楼前嚷道要喜酒吃哩。”女主闻奏,与长老倚香肩,偎并桃腮,开檀口,俏声叫道:“御弟哥哥,长嘴大耳的是你那个高徒?”三藏道:“是我第二个徒弟,他生得食肠宽大,一生要图口肥。须是先安排些酒食与他吃了,方可行事。”女主急问:“光禄寺安排筵宴完否?”女官奏道:“已完,设了荤素两样,在东阁上哩。”女王又问:“怎么两样?”女官奏道:“臣恐唐朝御弟与高徒等平素吃斋,故有荤素两样。”女王却又笑吟吟,偎着长老的香腮道:“御弟哥哥,你吃荤吃素?” 三藏道:“贫僧吃素,但是未曾戒酒,须得几杯素酒,与我二徒弟吃些。”说未了,太师启奏:“请赴东阁会宴,今宵吉日良辰,就可与御弟爷爷成亲,明日天开黄道,请御弟爷爷登宝殿,面南改年号即位。”女王大喜,即与长老携手相搀,下了龙车,共入端门里,但见那:风飘仙乐下楼台,阊阖中间翠辇来。凤阙大开光蔼蔼,皇宫不闭锦排排。麒麟殿内炉烟袅,孔雀屏边房影回。亭阁峥嵘如上国,玉堂金马更奇哉! 既至东阁之下,又闻得一派笙歌声韵美,又见两行红粉貌娇娆。正中堂排设两般盛宴:左边上首是素筵,右边上首是荤筵,下两路尽是单席。那女王敛袍袖,十指尖尖,奉着玉杯,便来安席。行者近前道:“我师徒都是吃素。先请师父坐了左手素席,转下三席,分左右,我兄弟们好坐。”太师喜道:“正是,正是。师徒即父子也,不可并肩。”众女官连忙调了席面。女王一一传杯,安了他弟兄三位。行者又与唐僧丢个眼色,教师父回礼。三藏下来,却也擎玉杯,与女王安席。那些文武官,朝上拜谢了皇恩,各依品从,分坐两边,才住了音乐请酒。那八戒那管好歹,放开肚子,只情吃起。也不管甚么玉屑米饭、蒸饼、糖糕、蘑菇、香蕈、笋芽,木耳、黄花菜、石花菜、紫菜、蔓菁、芋头、萝菔、山药、黄精、一骨辣-了个罄尽,喝了五七杯酒。口里嚷道: “看添换来!拿大觥来!再吃几觥,各人干事去。”沙僧问道: “好筵席不吃,还要干甚事?”呆子笑道:“古人云,造弓的造弓,造箭的造箭。我们如今招的招,嫁的嫁,取经的还去取经,走路的还去走路,莫只管贪杯误事,快早儿打发关文,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女王闻说,即命取大杯来。近侍官连忙取几个鹦鹉杯、鸬鹚杓、金叵罗、银凿落、玻璃盏、水晶盆、蓬莱碗、琥珀锺,满斟玉液,连注琼浆,果然都各饮一巡。 三藏欠身而起,对女王合掌道:“陛下,多蒙盛设,酒已彀了。请登宝殿,倒换关文,赶天早,送他三人出城罢。”女王依言,携着长老,散了筵宴,上金銮宝殿,即让长老即位。三藏道: “不可!不可!适太师言过,明日天开黄道,贫僧才敢即位称孤。 今日即印关文,打发他去也。”女王依言,仍坐了龙床,即取金交椅一张,放在龙床左手,请唐僧坐了,叫徒弟们拿上通关文牒来。大圣便教沙僧解开包袱,取出关文。大圣将关文双手捧上。那女王细看一番,上有大唐皇帝宝印九颗,下有宝象国印,乌鸡国印,车迟国印。女王看罢,娇滴滴笑语道:“御弟哥哥又姓陈?”三藏道:“俗家姓陈,法名玄奘。因我唐王圣恩认为御弟,赐姓我为唐也。”女王道:“关文上如何没有高徒之名?”三藏道:“三个顽徒,不是我唐朝人物。”女王道:“既不是你唐朝人物,为何肯随你来?”三藏道:“大的个徒弟,祖贯东胜神洲傲来国人氏;第二个乃西牛贺洲乌斯庄人氏;第三个乃流沙河人氏。他三人都因罪犯天条,南海观世音菩萨解脱他苦,秉善皈依,将功折罪,情愿保护我上西天取经。皆是途中收得,故此未注法名在牒。”女王道:“我与你添注法名,好么?”三藏道:“但凭陛下尊意。”女王即令取笔砚来,浓磨香翰,饱润香毫,牒文之后,写上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三人名讳,却才取出御印,端端正正印了,又画个手字花押,传将下去。孙大圣接了,教沙僧包裹停当。那女王又赐出碎金碎银一盘,下龙床递与行者道:“你三人将此权为路费,早上西天。待汝等取经回来,寡人还有重谢。”行者道:“我们出家人,不受金银,途中自有乞化之处。”女王见他不受,又取出绫锦十匹,对行者道:“汝等行色匆匆,裁制不及,将此路上做件衣服遮寒,”行者道:“出家人穿不得绫锦,自有护体布衣。”女王见他不受,教:“取御米三升,在路权为一饭。”八戒听说个饭字,便就接了,捎在包袱之间。行者道:“兄弟,行李见今沉重,且倒有气力挑米?”八戒笑道:“你那里知道,米好的是个日消货,只消一顿饭,就了帐也。”遂此合掌谢恩。 三藏道:“敢烦陛下相同贫僧送他三人出城,待我嘱付他们几句,教他好生西去,我却回来,与陛下永受荣华,无挂无牵,方可会鸾交凤友也。”女王不知是计,便传旨摆驾,与三藏并倚香肩,同登凤辇,出西城而去。满城中都盏添净水,炉降真香,一则看女王銮驾,二来看御弟男身。没老没小,尽是粉容娇面、绿鬓云鬟之辈。不多时,大驾出城,到西关之处,行者、八戒、沙僧、同心合意,结束整齐,径迎着銮舆,厉声高叫道:“那女王不必远送,我等就此拜别。”长老慢下龙车,对女王拱手道:“陛下请回,让贫僧取经去也。”女王闻言,大惊失色,扯住唐僧道:“御弟哥哥,我愿将一国之富,招你为夫,明日高登宝位,即位称君,我愿为君之后,喜筵通皆吃了,如何却又变卦?” 八戒听说,发起个风来,把嘴乱扭,耳朵乱摇,闯至驾前,嚷道: “我们和尚家和你这粉骷髅做甚夫妻!放我师父走路!”那女王见他那等撒泼弄丑,唬得魂飞魄散,跌入辇驾之中。沙僧却把三藏抢出人丛,伏侍上马。只见那路旁闪出一个女子,喝道: “唐御弟,那里走!我和你耍风月儿去来!”沙僧骂道:“贼辈无知!”掣宝杖劈头就打。那女子弄阵旋风,呜的一声,把唐僧摄将去了,无影无踪,不知下落何处。咦!正是:脱得烟花网,又遇风月魔。毕竟不知那女子是人是怪,老师父的性命得死得生,且听下回分解——
却说孙大圣与猪八戒正要使法定那些妇女,忽闻得风响处,沙僧嚷闹,急回头时,不见了唐僧。行者道:“是甚人来抢师父去了?”沙僧道:“是一个女子,弄阵旋风,把师父摄了去也。” 行者闻言,唿哨跳在云端里,用手搭凉篷,四下里观看,只见一阵灰尘,风滚滚,往西北上去了,急回头叫道:“兄弟们,快驾云同我赶师父去来!”八戒与沙僧,即把行囊捎在马上,响一声,都跳在半空里去。慌得那西梁国君臣女辈,跪在尘埃,都道: “是白日飞升的罗汉,我主不必惊疑。唐御弟也是个有道的禅僧,我们都有眼无珠,错认了中华男子,枉费了这场神思。请主公上辇回朝也。”女王自觉惭愧,多官都一齐回国不题。 却说孙大圣兄弟三人腾空踏雾,望着那阵旋风,一直赶来,前至一座高山,只见灰尘息静,风头散了,更不知怪向何方。兄弟们按落云雾,找路寻访,忽见一壁厢,青石光明,却似个屏风模样。三人牵着马转过石屏,石屏后有两扇石门,门上有六个大字,乃是“毒敌山琵琶洞”。八戒无知,上前就使钉钯筑门,行者急止住道:“兄弟莫忙,我们随旋风赶便赶到这里,寻了这会,方遇此门,又不知深浅如何。倘不是这个门儿,却不惹他见怪?你两个且牵了马,还转石屏前立等片时,待老孙进去打听打听,察个有无虚实,却好行事。”沙僧听说,大喜道: “好!好!好!正是粗中有细,果然急处从宽。”他二人牵马回头。 孙大圣显个神通,捻着诀,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作蜜蜂儿,真个轻巧!你看他:翅薄随风软,腰轻映日纤。嘴甜曾觅蕊,尾利善降蟾。酿蜜功何浅,投衙礼自谦。如今施巧计,飞舞入门檐。行者自门瑕处钻将进去,飞过二层门里,只见正当中花亭子上端坐着一个女怪,左右列几个彩衣绣服、丫髻两-的女童,都欢天喜地,正不知讲论甚么。这行者轻轻的飞上去,钉在那花亭格子上,侧耳才听,又见两个总角蓬头女子,捧两盘热腾腾的面食,上亭来道:“奶奶,一盘是人肉馅的荤馍馍,一盘是邓沙馅的素馍馍。”那女怪笑道:“小的们,搀出唐御弟来。” 几个彩衣绣服的女童,走向后房,把唐僧扶出。那师父面黄唇白,眼红泪滴,行者在暗中嗟叹道:“师父中毒了!” 那怪走下亭,露春葱十指纤纤,扯住长老道:“御弟宽心,我这里虽不是西梁女国的宫殿,不比富贵奢华,其实却也清闲自在,正好念佛看经。我与你做个道伴儿,真个是百岁和谐也。”三藏不语,那怪道:“且休烦恼。我知你在女国中赴宴之时,不曾进得饮食。这里荤素面饭两盘,凭你受用些儿压惊。” 三藏沉思默想道:“我待不说话,不吃东西,此怪比那女王不同,女王还是人身,行动以礼;此怪乃是妖神,恐为加害,奈何? 我三个徒弟,不知我困陷在于这里,倘或加害,却不枉丢性命?”以心问心,无计所奈,只得强打精神,开口道:“荤的何如? 素的何如?”女怪道:“荤的是人肉馅馍馍,素的是邓沙馅馍馍。”三藏道:“贫僧吃素。”那怪笑道:“女童,看热茶来,与你家长爷爷吃素馍馍。”一女童,果捧着香茶一盏,放在长老面前。 那怪将一个素馍馍劈破,递与三藏。三藏将个荤馍馍囫囵递与女怪。女怪笑道:“御弟,你怎么不劈破与我?”三藏合掌道:“我出家人,不敢破荤。”那女怪道:“你出家人不敢破荤,怎么前日在子母河边吃水高,今日又好吃邓沙馅?”三藏道:“水高船去急,沙陷马行迟。”行者在格子眼听着两个言语相攀,恐怕师父乱了真性,忍不住,现了本相,掣铁棒喝道:“孽畜无礼!”那女怪见了,口喷一道烟光,把花亭子罩住,教:“小的们,收了御弟!”他却拿一柄三股钢叉,跳出亭门,骂道:“泼猴惫懒!怎么敢私入吾家,偷窥我容貌!不要走!吃老娘一叉!”这大圣使铁棒架住,且战且退。 二人打出洞外,那八戒、沙僧,正在石屏前等候,忽见他两人争持,慌得八戒将白马牵过道:“沙僧,你只管看守行李马匹,等老猪去帮打帮打。”好呆子,双手举钯,赶上前叫道:“师兄靠后,让我打这泼贱!”那怪见八戒来,他又使个手段,呼了一声,鼻中出火,口内生烟,把身子抖了一抖,三股叉飞舞冲迎。那女怪也不知有几只手,没头没脸的滚将来。这行者与八戒,两边攻住。那怪道:“孙悟空,你好不识进退!我便认得你,你是不认得我。你那雷音寺里佛如来,也还怕我哩,量你这两个毛人,到得那里!都上来,一个个仔细看打!”这一场怎见得好战:女怪威风长,猴王气概兴。天蓬元帅争功绩,乱举钉钯要显能。那一个手多叉紧烟光绕,这两个性急兵强雾气腾。女怪只因求配偶,男僧怎肯泄元精!陰阳不对相持斗,各逞雄才恨苦争。陰静养荣思动动,阳收息卫爱清清。致令两处无和睦,叉钯铁棒赌输赢。这个棒有力,钯更能,女怪钢叉丁对丁。毒敌山前三不让,琵琶洞外两无情。那一个喜得唐僧谐凤侣,这两个必随长老取真经。惊天动地来相战,只杀得日月无光星斗更!三个斗罢多时,不分胜负。那女怪将身一纵,使出个倒马毒桩,不觉的把大圣头皮上扎了一下。行者叫声“苦啊!”忍耐不得,负痛败阵而走。八戒见事不谐,拖着钯彻身而退。那怪得了胜,收了钢叉。 行者抱头,皱眉苦面,叫声“利害!利害!”八戒到跟前问道:“哥哥,你怎么正战到好处,却就叫苦连天的走了?”行者抱着头,只叫:“疼!疼!疼!”沙僧道:“想是你头风发了?”行者跳道:“不是!不是!”八戒道:“哥哥,我不曾见你受伤,却头疼,何也?”行者哼哼的道:“了不得!了不得!我与他正然打处,他见我破了他的叉势,他就把身子一纵,不知是件甚么兵器,着我头上扎了一下,就这般头疼难禁,故此败了阵来。”八戒笑道: “只这等静处常夸口,说你的头是修炼过的。却怎么就不禁这一下儿?”行者道:“正是,我这头自从修炼成真,盗食了蟠桃仙酒,老子金丹,大闹天宫时,又被玉帝差大力鬼王、二十八宿,押赴斗牛宫处处斩,那些神将使刀斧锤剑,雷打火烧,及老子把我安于八卦炉,锻炼四十九日,俱未伤损。今日不知这妇人用的是甚么兵器,把老孙头弄伤也!”沙僧道:“你放了手,等我看看。莫破了!”行者道:“不破!不破!”八戒道:“我去西梁国讨个膏药你贴贴。”行者道:“又不肿不破,怎么贴得膏药?”八戒笑道:“哥啊,我的胎前产后病倒不曾有,你倒弄了个脑门痈了。”沙僧道:“二哥且休取笑。如今天色晚矣,大哥伤了头,师父又不知死活,怎的是好!”行者哼道:“师父没事。我进去时,变作蜜蜂儿,飞入里面,见那妇人坐在花亭子上。少顷,两个丫鬟,捧两盘馍馍:一盘是人肉馅,荤的;一盘是邓沙馅,素的。又着两个女童扶师父出来吃一个压惊,又要与师父做甚么道伴儿。师父始初不与那妇人答话,也不吃馍馍,后见他甜言美语,不知怎么,就开口说话,却说吃素的。那妇人就将一个素的劈开递与师父,师父将个囫囵荤的递与那妇人。妇人道:‘怎不劈破?’师父道:‘出家人不敢破荤。’那妇人道:‘既不破荤,前日怎么在子母河边饮水高,今日又好吃邓沙馅?’师父不解其意,答他两句道:‘水高船去急,沙陷马行迟。’我在格子上听见,恐怕师父乱性,便就现了原身,掣棒就打。他也使神通,喷出烟雾,叫收了御弟,就轮钢叉,与老孙打出洞来也。”沙僧听说,咬指道:“这泼贱也不知从那里就随将我们来,把上项事都知道了!”八戒道:“这等说,便我们安歇不成?莫管甚么黄昏半夜,且去他门上索战,嚷嚷闹闹,搅他个不睡,莫教他捉弄了我师父。”行者道:“头疼,去不得!”沙僧道:“不须索战。一则师兄头痛,二来我师父是个真僧,决不以色空乱性,且就在山坡下,闭风处,坐这一夜,养养精神,待天明再作理会。”遂此三个弟兄,拴牢白马,守护行囊,就在坡下安歇不题。 却说那女怪放下凶恶之心,重整欢愉之色,叫:“小的们,把前后门都关紧了。”又使两个支更,防守行者,但听门响,即时通报。却又教:“女童,将卧房收拾齐整,掌烛焚香,请唐御弟来,我与他交欢。”遂把长老从后边搀出。那女怪弄出十分娇媚之态,携定唐僧道:“常言黄金未为贵,安乐值钱多。且和你做会夫妻儿,耍子去也。”这长老咬定牙关,声也不透。欲待不去,恐他生心害命,只得战兢兢,跟着他步入香房,却如痴如哑,那里抬头举目,更不曾看他房里是甚床铺幔帐,也不知有甚箱笼梳妆,那女怪说出的雨意云情,亦漠然无听。好和尚,真是那: 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滢声。他把这锦绣娇容如粪土,金珠美貌若灰尘。一生只爱参禅,半步不离佛地。那里会惜玉怜香,只晓得修真养性。那女怪,活泼泼,春意无边;这长老,死丁丁,禅机有在。一个似软玉温香,一个如死灰槁木。那一个,展鸳衾,滢兴浓浓;这一个,束褊衫,丹心耿耿。那个要贴胸交股和鸾凤,这个要画壁归山访达摩。女怪解衣,卖弄他肌香肤腻;唐僧敛衽,紧藏了糙肉粗皮。女怪道:“我枕剩衾闲何不睡?”唐僧道:“我头光服异怎相陪!”那个道:“我愿作前朝柳翠翠。”这个道:“贫僧不是月-黎。”女怪道:“我美若西施还袅娜。”唐僧道:“我越王因此久埋尸。”女怪道:“御弟,你记得宁教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唐僧道:“我的真阳为至宝,怎肯轻与你这粉骷髅。”他两个散言碎语的,直斗到更深,唐长老全不动念。那女怪扯扯拉拉的不放,这师父只是老老成成的不肯。直缠到有半夜时候,把那怪弄得恼了,叫:“小的们,拿绳来!”可怜将一个心爱的人儿,一条绳,捆的象个猱狮模样,又教拖在房廊下去,却吹灭银灯,各归寝处。 一夜无词,不觉的鸡声三唱。那山坡下孙大圣欠身道:“我这头疼了一会,到如今也不疼不麻,只是有些作痒。”八戒笑道:“痒便再教他扎一下,何如?”行者啐了一口道:“放放放!” 八戒又笑道:“放放放!我师父这一夜倒浪浪浪!”沙僧道:“且莫斗口,天亮了,快赶早儿捉妖怪去。”行者道:“兄弟,你只管在此守马,休得动身。猪八戒跟我去。”那呆子抖擞精神,束一束皂锦直裰,相随行者,各带了兵器,跳上山崖,径至石屏之下。行者道:“你且立住,只怕这怪物夜里伤了师父,先等我进去打听打听。倘若被他哄了,丧了元阳,真个亏了德行,却就大家散火;若不乱性情,禅心未动,却好努力相持,打死精怪,救师西去。”八戒道:“你好痴哑!常言道,干鱼可好与猫儿作枕头?就不如此,就不如此,也要抓你儿把是!”行者道:“莫胡疑乱说,待我看去。” 好大圣,转石屏,别了八戒,摇身还变个蜜蜂儿,飞入门里,见那门里有两个丫鬟,头枕着梆铃,正然睡哩。却到花亭子观看,那妖精原来弄了半夜,都辛苦了,一个个都不知天晓,还睡着哩。行者飞来后面,隐隐的只听见唐僧声唤,忽抬头,见那步廊下四马攒蹄捆着师父。行者轻轻的钉在唐僧头上,叫:“师父。”唐僧认得声音,道:“悟空来了?快救我命!”行者道:“夜来好事如何?”三藏咬牙道:“我宁死也不肯如此!”行者道:“昨日我见他有相怜相爱之意,却怎么今日把你这般挫折?”三藏道: “他把我缠了半夜,我衣不解带,身未沾床。他见我不肯相从,才捆我在此。你千万救我取经去也!”他师徒们正然问答,早惊醒了那个妖精。妖精虽是下狠,却还有流连不舍之意,一觉翻身,只听见“取经去也”一句,他就滚下床来,厉声高叫道:“好夫妻不做,却取甚么经去!”行者慌了,撇却师父,急展翅,飞将出去,现了本相,叫声“八戒。”那呆子转过石屏道:“那话儿成了否?”行者笑道:“不曾!不曾!老师父被他摩弄不从,恼了,捆在那里,正与我诉说前情,那怪惊醒了,我慌得出来也。”八戒道:“师父曾说甚来?”行者道:“他只说衣不解带,身未沾床。”八戒笑道:“好!好!好!还是个真和尚!我们救他去!” 呆子粗鲁,不容分说,举钉钯,望他那石头门上尽力气一钯,唿喇喇筑做几块。唬得那几个枕梆铃睡的丫环,跑至二层门外,叫声:“开门!前门被昨日那两个丑男人打破了!”那女怪正出房门,只见四五个丫鬟跑进去报道:“奶奶,昨日那两个丑男人又来把前门已打碎矣。”那怪闻言,即忙叫:“小的们!快烧汤洗面梳妆!”叫:“把御弟连绳抬在后房收了,等我打他去!”好妖精,走出来,举着三股叉骂道:“泼猴!野彘!老大无知!你怎敢打破我门!”八戒骂道:“滥滢贱货!你倒困陷我师父,返敢硬嘴!我师父是你哄将来做老公的,快快送出饶你!敢再说半个不字,老猪一顿钯,连山也筑倒你的!”那妖精那容分说,抖擞身躯,依前弄法,鼻口内喷烟冒火,举钢叉就刺八戒。八戒侧身躲过,着钯就筑,孙大圣使铁棒并力相帮。那怪又弄神通,也不知是几只手,左右遮拦,交锋三五个回合,不知是甚兵器,把八戒嘴唇上,也又扎了一下。那呆子拖着钯,侮着嘴,负痛逃生。 行者却也有些醋他,虚丢一棒,败阵而走。那妖精得胜而回,叫小的们搬石块垒迭了前门不题。 却说那沙和尚正在坡前放马,只听得那里猪哼,忽抬头,见八戒侮着嘴,哼将来。沙僧道:“怎的说?”呆子哼道:“了不得!了不得!疼疼疼!”说不了,行者也到跟前笑道:“好呆子啊! 昨日咒我是脑门痈,今日却也弄做个肿嘴瘟了!”八戒哼道: “难忍难忍!疼得紧!利害,利害!”三人正然难处,只见一个老妈妈儿,左手提着一个青竹篮儿,自南山路上挑菜而来。沙僧道:“大哥,那妈妈来得近了,等我问他个信儿,看这个是甚妖精,是甚兵器,这般伤人。”行者道:“你且住,等老孙问他去来。”行者急睁睛看,只见头直上有祥云盖顶,左右有香雾笼身。行者认得,即叫:“兄弟们,还不来叩头!那妈妈是菩萨来也。”慌得猪八戒忍疼下拜,沙和尚牵马躬身,孙大圣合掌跪下,叫声“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那菩萨见他们认得元光,即踏祥云,起在半空,现了真象,原来是鱼篮之象。行者赶到空中,拜告道:“菩萨,恕弟子失迎之罪!我等努力救师,不知菩萨下降,今遇魔难难收,万望菩萨搭救搭救!” 菩萨道:“这妖精十分利害,他那三股叉是生成的两只钳脚。扎人痛者,是尾上一个钩子,唤做倒马毒。本身是个蝎子精。他前者在雷音寺听佛谈经,如来见了,不合用手推他一把,他就转过钩子,把如来左手中拇指上扎了一下,如来也疼难禁,即着金刚拿他,他却在这里。若要救得唐僧,除是别告一位方好,我也是近他不得。”行者再拜道:“望菩萨指示指示,别告那位去好,弟子即去请他也。”菩萨道:“你去东天门里光明宫告求昴日星官,方能降伏。”言罢,遂化作一道金光,径回南海。 孙大圣才按云头,对八戒沙僧道:“兄弟放心,师父有救星了。”沙僧道:“是那里救星?”行者道:“才然菩萨指示,教我告请昴日星官,老孙去来。”八戒侮着嘴哼道:“哥啊!就问星官讨些止疼的药饵来!”行者笑道:“不须用药,只似昨日疼过夜就好了。”沙僧道:“不必烦叙,快早去罢。”好行者,急忙驾筋斗云,须臾到东天门外。忽见增长天王当面作礼道:“大圣何往?” 行者道:“因保唐僧西方取经,路遇魔障缠身,要到光明宫见昴日星官走走。”忽又见陶张辛邓四大元帅,也问何往,行者道: “要寻昴日星官去降妖救师。”四元帅道:“星官今早奉玉帝旨意,上观星台巡扎去了。”行者道:“可有这话?”辛天君道:“小将等与他同下斗牛宫,岂敢说假?”陶天君道:“今已许久,或将回矣。大圣还先去光明宫,如未回,再去观星台可也。”大圣遂喜,即别他们,至光明宫门首,果是无人,复怞身就走,只见那壁厢有一行兵士摆列,后面星官来了。那星官还穿的是拜驾朝衣,一身金缕,但见他:冠簪五岳金光彩,笏执山河玉色琼。袍挂七星云——,腰围八极宝环明。叮当-响如敲韵,迅速风声似摆铃。翠羽扇开来昴宿,天香飘袭满门庭。 前行的兵士,看见行者立于光明宫外,急转身报道:“主公,孙大圣在这里也。”那星官敛云雾整束朝衣,停执事分开左右,上前作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专来拜烦救师父一难。”星官道:“何难?在何地方?”行者道:“在西梁国毒敌山琵琶洞。”星官道:“那山洞有甚妖怪,却来呼唤小神?”行者道: “观音菩萨适才显化,说是一个蝎子精,特举先生方能治得,因此来请。”星官道:“本欲回奏玉帝,奈大圣至此,又感菩萨举荐,恐迟误事,小神不敢请献茶,且和你去降妖精,却再来回旨罢。”大圣闻言,即同出东天门,直至西梁国。望见毒敌山不远,行者指道:“此山便是。”星官按下云头,同行者至石屏前山坡之下。沙僧见了道:“二哥起来,大哥请得星官来了。”那呆子还侮着嘴道:“恕罪恕罪!有病在身,不能行礼。”星官道:“你是修行之人,何病之有?”八戒道:“早间与那妖精交战,被他着我唇上扎了一下,至今还疼呀。”星官道:“你上来,我与你医治医治。”呆子才放了手,口里哼哼喷喷道:“千万治治!待好了谢你。”那星官用手把嘴唇上摸了一摸,吹一口气,就不疼了。呆子欢喜下拜道:“妙啊!妙啊!”行者笑道:“烦星官也把我头上摸摸。”星官道:“你未遭毒,摸他何为?”行者道:“昨日也曾遭过,只是过了夜,才不疼,如今还有些麻痒,只恐发天陰,也烦治治。”星官真个也把头上摸了一摸,吹口气,也就解了余毒,不麻不痒了。八戒发狠道:“哥哥,去打那泼贱去!”星官道:“正是正是,你两个叫他出来,等我好降他。” 行者与八戒跳上山坡,又至石屏之后。呆子口里乱骂,手似捞钩,一顿钉钯,把那洞门外垒迭的石块爬开,闯至一层门,又一钉钯,将二门筑得粉碎。慌得那门里小妖飞报:“奶奶!那两个丑男人,又把二层门也打破了!”那怪正教解放唐僧,讨素茶饭与他吃哩,听见打破二门,即便跳出花亭子,轮叉来刺八戒。八戒使钉钯迎架,行者在旁,又使铁棒来打。那怪赶至身边,要下毒手,他两个识得方法,回头就走。那怪赶过石屏之后,行者叫声:“昴宿何在?”只见那星官立于山坡上,现出本相,原来是一只双冠子大公鸡,昂起头来,约有六七尺高,对着妖精叫一声,那怪即时就现了本象,是个琵琶来大小的蝎子精。星官再叫一声,那怪浑身酥软,死在坡前。有诗为证,诗曰: 花冠绣颈若团缨,爪硬距长目怒睛。踊跃雄威全五德,峥嵘壮势羡三鸣。岂如凡鸟啼茅屋,本是天星显圣名。毒蝎枉修人道行,还原反本见真形。八戒上前,一只脚-住那怪的胸背道: “孽畜!今番使不得倒马毒了!”那怪动也不动,被呆子一顿钉钯,捣作一团烂酱。那星官复聚金光,驾云而去。行者与八戒沙僧朝天拱谢道:“有累有累!改日赴宫拜酬。”三人谢毕,却才收拾行李马匹,都进洞里,见那大小丫环,两边跪下拜道:“爷爷,我们不是妖邪,都是西梁国女人,前者被这妖精摄来的。你师父在后边香房里坐着哭哩。”行者闻言,仔细观看,果然不见妖气,遂入后边叫道:“师父!”那唐僧见众齐来,十分欢喜道: “贤徒,累及你们了!那妇人何如也?”八戒道:“那厮原是个大母蝎子。幸得观音菩萨指示,大哥去天宫里请得那昴日星官下降,把那厮收伏。才被老猪筑做个泥了,方敢深入于此,得见师父之面。”唐僧谢之不尽。又寻些素米、素面,安排了饮食,吃了一顿,把那些摄将来的女子赶下山,指与回家之路。点上一把火,把几间房宇,烧毁罄尽,请唐僧上马,找寻大路西行。正是: 割断尘缘离色相,推干金海悟禅心。毕竟不知几年上才得成真,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灵台无物谓之清,寂寂全无一念生。猿马牢收休放荡,精神谨慎莫峥嵘。除六贼,悟三乘,万缘都罢自分明。色邪永灭超真界,坐享西方极乐城。话说唐三藏咬钉嚼铁,以死命留得一个不坏之身,感蒙行者等打死蝎子精,救出琵琶洞。一路无词,又早是朱明时节,但见那:熏风时送野兰香,濯雨才晴新竹凉。艾叶满山无客采,蒲花盈涧自争芳。海榴娇艳游蜂喜,溪柳陰浓黄雀狂。长路那能包角黍,龙舟应吊汨罗江。他师徒们行赏端阳之景,虚度中天之节,忽又见一座高山阻路。长老勒马回头叫道:“悟空,前面有山,恐又生妖怪,是必谨防。”行者等道:“师父放心,我等皈命投诚,怕甚妖怪!”长老闻言甚喜,加鞭催骏马,放辔趱蛟龙。须臾上了山崖,举头观看,真个是:顶巅松柏接云青,石壁荆榛挂野藤。万丈崔巍,千层悬削。 万丈崔巍峰岭峻,千层悬削壑崖深。苍苔碧藓铺陰石,古桧高槐结大林。林深处,听幽禽,巧声——实堪吟。涧内水流如泻玉,路旁花落似堆金。山势恶,不堪行,十步全无半步平。狐狸糜鹿成双遇,白鹿玄猿作对迎。忽闻虎啸惊人胆,鹤鸣振耳透天庭。黄梅红杏堪供食,野草闲花不识名。 四众进山,缓行良久,过了山头,下西坡,乃是一段平阳之地。猪八戒卖弄精神,教沙和尚挑着担子,他双手举钯,上前赶马。那马更不惧他,凭那呆子嗒笞笞的赶,只是缓行不紧。行者道:“兄弟,你赶他怎的?让他慢慢走罢了。”八戒道:“天色将晚,自上山行了这一日,肚里饿了,大家走动些,寻个人家化些斋吃。”行者闻言道:“既如此,等我教他快走。”把金箍棒幌一幌,喝了一声,那马溜了缰,如飞似箭,顺平路往前去了。你说马不怕八戒,只怕行者何也?行者五百年前曾受玉帝封在大罗天御马监养马,官名弼马温,故此传留至今,是马皆惧猴子。那长老挽不住缰口,只扳紧着鞍桥,让他放了一路辔头,有二十里向开田地,方才缓步而行。 正走处,忽听得一棒锣声,路两边闪出三十多人,一个个枪刀棍棒,拦住路口道:“和尚!那里走!”唬得个唐僧战兢兢,坐不稳,跌下马来,蹲在路旁草科里,只叫:“大王饶命!大王饶命!”那为头的两个大汉道:“不打你,只是有盘缠留下。”长老方才省悟,知他是伙强人,却欠身抬头观看,但见他:一个青脸獠牙欺太岁,一个暴睛圆眼赛丧门。鬓边红发如飘火,颔下黄须似插针。他两个头戴虎皮花磕脑,腰系貂裘彩战裙。一个手中执着狼牙棒,一个肩上横担-挞藤。果然不亚巴山虎,真个犹如出水龙。三藏见他这般凶恶,只得走起来,合掌当胸道: “大王,贫僧是东土唐王差往西天取经者,自别了长安,年深日久,就有些盘缠也使尽了。出家人专以乞化为由,那得个财帛? 万望大王方便方便,让贫僧过去罢!”那两个贼帅众向前道: “我们在这里起一片虎心,截住要路,专要些财帛,甚么方便方便?你果无财帛,快早脱下衣服,留下白马,放你过去!”三藏道:“阿弥陀佛!贫僧这件衣服,是东家化布,西家化针,零零碎碎化来的。你若剥去,可不害杀我也?只是这世里做得好汉,那世里变畜生哩!”那贼闻言大怒,掣大棍,上前就打。这长老口内不言,心中暗想道:“可怜!你只说你的棍子,还不知我徒弟的棍子哩!”那贼那容分说,举着棒,没头没脸的打来。长老一生不会说谎,遇着这急难处,没奈何,只得打个诳语道:“二位大王,且莫动手,我有个小徒弟,在后面就到。他身上有几两银子,把与你罢。”那贼道:“这和尚是也吃不得亏,且捆起来。” 众娄罗一齐下手,把一条绳捆了,高高吊在树上。 却说三个撞祸精,随后赶来。八戒呵呵大笑道:“师父去得好快,不知在那里等我们哩。”忽见长老在树上,他又说:“你看师父,等便罢了,却又有这般心肠,爬上树去,扯着藤儿打秋千耍子哩!”行者见了道:“呆子,莫乱谈。师父吊在那里不是?你两个慢来,等我去看看。”好大圣,急登高坡细看,认得是伙强人,心中暗喜道:“造化!造化!买卖上门了!”即转步,摇身一变,变做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穿一领缁衣,年纪只有二八,肩上背着一个蓝布包袱,拽开步,来到前边,叫道:“师父,这是怎么说话?这都是些甚么歹人?”三藏道:“徒弟呀,还不救我一救,还问甚的?”行者道:“是干甚勾当的?”三藏道:“这一伙拦路的,把我拦住,要买路钱。因身边无物,遂把我吊在这里,只等你来计较计较,不然,把这匹马送与他罢。”行者闻言笑道: “师父不济,天下也有和尚,似你这样皮松的却少。唐太宗差你往西天见佛,谁教你把这龙马送人?”三藏道:“徒弟呀,似这等吊起来,打着要,怎生是好?”行者道:“你怎么与他说来?”三藏道:“他打的我急了,没奈何,把你供出来也。”行者道:“师父,你好没搭撒,你供我怎的?”三藏道:“我说你身边有些盘缠,且教道莫打我,是一时救难的话儿。”行者道:“好!好!好!承你抬举,正是这样供。若肯一个月供得七八十遭,老孙越有买卖。” 那伙贼见行者与他师父讲话,撒开势,围将上来道:“小和尚,你师父说你腰里有盘缠,趁早拿出来,饶你们性命!若道半个不字,就都送了你的残生!”行者放下包袱道:“列位长官,不要嚷。盘缠有些在此包袱,不多,只有马蹄金二十来锭,粉面银二三十锭,散碎的未曾见数。要时就连包儿拿去,切莫打我师父。古书云,德者本也,财者末也,此是末事。我等出家人,自有化处。若遇着个斋僧的长者,衬钱也有,衣服也有,能用几何?只望放下我师父来,我就一并奉承。”那伙贼闻言,都甚欢喜道:“这老和尚悭吝,这小和尚倒还慷慨。”教:“放下来。”那长老得了性命,跳上马,顾不得行者,躁着鞭,一直跑回旧路。 行者忙叫道:“走错路了。”提着包袱,就要追去。那伙贼拦住道:“那里走?将盘缠留下,免得动刑!”行者笑道:“说开,盘缠须三分分之。”那贼头道:“这小和尚忒乖,就要瞒着他师父留起些儿。也罢,拿出来看。若多时,也分些与你背地里买果子吃。”行者道:“哥呀,不是这等说。我那里有甚盘缠?说你两个打劫别人的金银,是必分些与我。”那贼闻言大怒,骂道:“这和尚不知死活!你倒不肯与我,返回我要!不要走!看打!”轮起一条-挞藤棍,照行者光头上打了七八下。行者只当不知,且满面陪笑道:“哥呀,若是这等打,就打到来年打罢春,也是不当真的。”那贼大惊道:“这和尚好硬头!”行者笑道:“不敢不敢,承过奖了,也将就看得过。”那贼那容分说,两三个一齐乱打,行者道:“列位息怒,等我拿出来。”好大圣,耳中摸一摸,拔出一个绣花针儿道:“列位,我出家人,果然不曾带得盘缠,只这个针儿送你罢。”那贼道:“晦气呀!把一个富贵和尚放了,却拿住这个穷秃驴!你好道会做裁缝?我要针做甚的?”行者听说不要,就拈在手中,幌了一幌,变作碗来粗细的一条棍子。那贼害怕道:“这和尚生得小,倒会弄术法儿。”行者将棍子插在地下道:“列位拿得动,就送你罢。”两个贼上前抢夺,可怜就如蜻蜓撼石柱,莫想弄动半分毫。这条棍本是如意金箍棒,天秤称的,一万三千五百斤重,那伙贼怎么知得?大圣走上前,轻轻的拿起,丢一个蟒翻身拗步势,指着强人道:“你都造化低,遇着我老孙了!”那贼上前来,又打了五六十下。行者笑道:“你也打得手困了,且让老孙打一棒儿,却休当真。”你看他展开棍子,幌一幌,有井栏粗细,七八丈长短,荡的一棍,把一个打倒在地,嘴唇揞土,再不做声。那一个开言骂道:“这秃厮老大无礼!盘缠没有,转伤我一个人!”行者笑道:“且消停,且消停!待我一个个打来,一发教你断了根罢!”荡的又一棍,把第二个又打死了,唬得那众娄罗撇枪弃棍,四路逃生而走。 却说唐僧骑着马,往东正跑,八戒、沙僧拦住道:“师父往那里去?错走路了。”长老兜马道:“徒弟啊,趁早去与你师兄说,教他棍下留情,莫要打杀那些强盗。”八戒道:“师父住下,等我去来。”呆子一路跑到前边,厉声高叫道:“哥哥,师父教你莫打人哩。”行者道:“兄弟,那曾打人?”八戒道:“那强盗往那里去了?”行者道:“别个都散了,只是两个头儿在这里睡觉哩。”八戒笑道:“你两个遭瘟的,好道是熬了夜,这般辛苦,不往别处睡,却睡在此处!”呆子行到身边,看看道:“倒与我是一起的,干净张着口睡,淌出些粘涎来了。”行者道:“是老孙一棍子打出豆腐来了。”八戒道:“人头上又有豆腐?”行者道:“打出脑子来了!”八戒听说打出脑子来,慌忙跑转去,对唐僧道:“散了伙也!”三藏道:“善哉!善哉!往那条路上去了?”八戒道: “打也打得直了脚,又会往那里去走哩!”三藏道:“你怎么说散伙?”八戒道:“打杀了,不是散伙是甚的?”三藏问:“打的怎么模样?”八戒道:“头上打了两个大窟窿。”三藏教:“解开包,取几文衬钱,快去那里讨两个膏药与他两个贴贴。”八戒笑道: “师父好没正经,膏药只好贴得活人的疮肿,那里好贴得死人的窟窿?”三藏道:“真打死了?”就恼起来,口里不住的絮絮叨叨,猢狲长,猴子短,兜转马,与沙僧、八戒至死人前,见那血淋淋的,倒卧山坡之下。 这长老甚不忍见,即着八戒:“快使钉钯,筑个坑子埋了,我与他念卷倒头经。”八戒道:“师父左使了人也。行者打杀人,还该教他去烧埋,怎么教老猪做土工?”行者被师父骂恼了,喝着八戒道:“泼懒夯货!趁早儿去埋!迟了些儿,就是一棍!”呆子慌了,往山坡下筑了有三尺深,下面都是石脚石根,扛住钯齿,呆子丢了钯,便把嘴拱,拱到软处,一嘴有二尺五,两嘴有五尺深,把两个贼尸埋了,盘作一个坟堆。三藏叫:“悟空,取香烛来,待我祷祝,好念经。”行者努着嘴道:“好不知趣!这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不着店,那讨香烛?就有钱也无处去买。”三藏恨恨的道:“猴头过去!等我撮土焚香祷告。”这是三藏离鞍悲野冢,圣僧善念祝荒坟,祝云:“拜惟好汉,听祷原因:念我弟子,东土唐人。奉太宗皇帝旨意,上西方求取经文。适来此地,逢尔多人,不知是何府、何州、何县,都在此山内结党成群。我以好话,哀告殷勤。尔等不听,返善生嗔。却遭行者,棍下伤身。 切念尸骸暴露,吾随掩土盘坟。折青竹为香烛,无光彩,有心勤;取顽石作施食,无滋味,有诚真。你到森罗殿下兴词,倒树寻根,他姓孙,我姓陈,各居异姓。冤有头,债有主,切莫告我取经僧人。”八戒笑道:“师父推了干净,他打时却也没有我们两个。”三藏真个又撮土祷告道:“好汉告状,只告行者,也不干八戒、沙僧之事。”大圣闻言,忍不住笑道:“师父,你老人家忒没情义。为你取经,我费了多少殷勤劳苦,如今打死这两个毛贼,你倒教他去告老孙。虽是我动手打,却也只是为你。你不往西天取经,我不与你做徒弟,怎么会来这里,会打杀人!索性等我祝他一祝。”攥着铁棒,望那坟上捣了三下,道:“遭瘟的强盗,你听着!我被你前七八棍,后七八棍,打得我不疼不痒的,触恼了性子,一差二误,将你打死了,尽你到那里去告,我老孙实是不怕:玉帝认得我,天王随得我;二十八宿惧我,九曜星官怕我;府县城隍跪我,东岳天齐怖我;十代阎君曾与我为仆从,五路猖神曾与我当后生;不论三界五司,十方诸宰,都与我情深面熟,随你那里去告!”三藏见说出这般恶话,却又心惊道:“徒弟呀,我这祷祝是教你体好生之德,为良善之人,你怎么就认真起来?”行者道:“师父,这不是好耍子的勾当,且和你赶早寻宿去。”那长老只得怀嗔上马。 孙大圣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师徒都面是背非,依大路向西正走,忽见路北下有一座庄院。三藏用鞭指定道:“我们到那里借宿去。”八戒道:“正是。”遂行至庄舍边下马。看时,却也好个住场,但见:野花盈径,杂树遮扉。远岸流山水,平畦种麦葵。蒹葭露润轻鸥宿,杨柳风微倦鸟栖。青柏间松争翠碧,红蓬映蓼斗芳菲。村犬吠,晚鸡啼,牛羊食饱牧童归。爨烟结雾黄粱熟,正是山家入暮时。长老向前,忽见那村舍门里走出一个老者,即与相见,道了问讯。那老者问道: “僧家从那里来?”三藏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求经者。适路过宝方,天色将晚,特来檀府告宿一宵。”老者笑道: “你贵处到我这里,程途迢递,怎么涉水登山,独自到此?”三藏道:“贫僧还有三个徒弟同来。”老者问:“高徒何在?”三藏用手指道:“那大路旁立的便是。”老者猛抬头,看见他们面貌丑陋,急回身往里就走,被三藏扯住道:“老施主,千万慈悲,告借一宿!”老者战兢兢钳口难言,摇着头,摆着手道:“不不不不象人模样!是是是几个妖精!”三藏陪笑道:“施主切休恐惧,我徒弟生得是这等相貌,不是妖精!”老者道:“爷爷呀,一个夜叉,一个马面,一个雷公!”行者闻言,厉声高叫道:“雷公是我孙子,夜叉是我重孙,马面是我玄孙哩!”那老者听见,魄散魂飞,面容失色,只要进去。三藏搀住他,同到草堂,陪笑道:“老施主,不要怕他。他都是这等粗鲁,不会说话。” 正劝解处,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婆婆,携着五六岁的一个小孩儿,道:“爷爷,为何这般惊恐?”老者才叫:“妈妈,看茶来。” 那婆婆真个丢了孩儿,入里面捧出二锺茶来。茶罢,三藏却转下来,对婆婆作礼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的,才到贵处,拜求尊府借宿,因是我三个徒弟貌丑,老家长见了虚惊也。”婆婆道:“见貌丑的就这等虚惊,若见了老虎豺狼,却怎么好?”老者道:“妈妈呀,人面丑陋还可,只是言语一发吓人。我说他象夜叉马面雷公,他吆喝道,雷公是他孙子,夜叉是他重孙,马面是他玄孙。我听此言,故然悚惧。”唐僧道:“不是不是,象雷公的是我大徒孙悟空,象马面的是我二徒猪悟能,象夜叉的是我三徒沙悟净。他们虽是丑陋,却也秉教沙门,皈依善果,不是甚么恶魔毒怪,怕他怎么!”公婆两个,闻说他名号皈正沙门之言,却才定性回惊,教:“请来,请来。”长老出门叫来,又吩咐道:“适才这老者甚恶你等,今进去相见,切勿抗礼,各要尊重些。”八戒道:“我俊秀,我斯文,不比师兄撒泼。”行者笑道: “不是嘴长,耳大、脸丑,便也是一个好男子。”沙僧道:“莫争讲,这里不是那抓乖弄俏之处,且进去!且进去!” 遂此把行囊马匹,都到草堂上,齐同唱了个喏,坐定。那妈妈儿贤慧,即便携转小儿,咐吩煮饭,安排一顿素斋,他师徒吃了。渐渐晚了,又掌起灯来,都在草堂上闲叙。长老才问:“施主高姓?”老者道:“姓杨。”又问年纪。老者道:“七十四岁。”又问:“几位令郎?”老者道:“止得一个,适才妈妈携的是小孙。” 长老:“请令郎相见拜揖。”老者道:“那厮不中拜。老拙命苦,养不着他,如今不在家了。”三藏道:“何方生理?”老者点头而叹: “可怜!可怜!若肯何方生理,是吾之幸也!那厮专生恶念,不务本等,专好打家截道,杀人放火!相交的都是些狐群狗党!自五日之前出去,至今未回。”三藏闻说,不敢言喘,心中暗想道: “或者悟空打杀的就是也。”长老神思不安,欠身道:“善哉!善哉!如此贤父母,何生恶逆儿!”行者近前道:“老官儿,似这等不良不肖、奸盗邪滢之子,连累父母,要他何用!等我替你寻他来打杀了罢。”老者道:“我待也要送了他,奈何再无以次人丁,纵是不才,一定还留他与老汉掩土。”沙僧与八戒笑道:“师兄,莫管闲事,你我不是官府。他家不肖,与我何干!且告施主,见赐一束草儿,在那厢打铺睡觉,天明走路。”老者即起身,着沙僧到后园里拿两个稻草,教他们在园中草团瓢内安歇。行者牵了马,八戒挑了行李,同长老俱到团瓢内安歇不题。 却说那伙贼内果有老杨的儿子。自天早在山前被行者打死两个贼首,他们都四散逃生,约摸到四更时候,又结坐一伙,在门前打门。老者听得门响,即披衣道:“妈妈,那厮们来也。” 妈妈道:“既来,你去开门,放他来家。”老者方才开门,只见那一伙贼都嚷道:“饿了!饿了!”这老杨的儿子忙入里面,叫起他妻来,打米煮饭。却厨下无柴,往后园里拿柴到厨房里,问妻道:“后园里白马是那里的?”其妻道:“是东土取经的和尚,昨晚至此借宿,公公婆婆管待他一顿晚斋,教他在草团瓢内睡哩。”那厮闻言,走出草堂,拍手打掌笑道:“兄弟们,造化!造化!冤家在我家里也!”众贼道:“那个冤家?”那厮道:“却是打死我们头儿的和尚,来我家借宿,现睡在草团瓢里。”众贼道: “却好!却好!拿住这些秃驴,一个个剁成肉酱,一则得那行囊白马,二来与我们头儿报仇!”那厮道:“且莫忙,你们且去磨刀。等我煮饭熟了,大家吃饱些,一齐下手。”真个那些贼磨刀的磨刀,磨枪的磨枪。那老儿听得此言,悄悄的走到后园,叫起唐僧四位道:“那厮领众来了,知得汝等在此,意欲图害,我老拙念你远来,不忍伤害,快早收拾行李,我送你往后门出去罢!”三藏听说,战兢兢的叩头谢了老者,即唤八戒牵马,沙僧挑担,行者拿了九环锡杖。老者开后门,放他去了,依旧悄悄的来前睡下。 却说那厮们磨快了刀枪,吃饱了饭食,时已五更天气,一齐来到园中看处,却不见了。即忙点灯着火,寻彀多时,四无踪迹,但见后门开着,都道:“从后门走了!走了!”发一声喊,“赶将上拿来。”一个个如飞似箭,直赶到东方日出,却才望见唐僧。那长老忽听得喊声,回头观看,后面有二三十人,枪刀簇簇而来,便叫:“徒弟啊,贼兵追至,怎生奈何!”行者道:“放心!放心!老孙了他去来!”三藏勒马道:“悟空,切莫伤人,只吓退他便罢。”行者那肯听信,急掣棒回首相迎道:“列位那里去?”众贼骂道:“秃厮无礼!还我大王的命来!”那厮们圈子阵把行者围在中间,举枪刀乱砍乱搠。这大圣把金箍棒幌一幌,碗来粗细,把那伙贼打得星落云散,汤着的就死,挽着的就亡;-着的骨折,擦着的皮伤,乖些的跑脱几个,痴些的都见阎王! 三藏在马上,见打倒许多人,慌的放马奔西。猪八戒与沙和尚,紧随鞭镫而去。行者问那不死带伤的贼人道:“那个是那杨老儿的儿子?”那贼哼哼的告道:“爷爷,那穿黄的是!”行者上前,夺过刀来,把个穿黄的割下头来,血淋淋提在手中,收了铁棒,拽开云步,赶到唐僧马前,提着头道:“师父,这是杨老儿的逆子,被老孙取将首级来也。”三藏见了,大惊失色,慌得跌下马来,骂道:“这泼猢狲唬杀我也!快拿过!快拿过!”八戒上前,将人头一脚踢下路旁,使钉钯筑些土盖了。沙僧放下担子,搀着唐僧道:“师父请起。”那长老在地下正了性,心中念起《紧箍儿咒》来,把个行者勒得耳红面赤,眼胀头昏,在地下打滚,只教:“莫念!莫念!”那长老念彀有十余遍,还不住口。行者翻筋斗,竖蜻蜓,疼痛难禁,只叫:“师父饶我罪罢!有话便说,莫念!莫念!”三藏却才住口道:“没话说,我不要你跟了,你回去罢!”行者忍疼磕头道:“师父,怎的就赶我去耶?”三藏道:“你这泼猴,凶恶太甚,不是个取经之人。昨日在山坡下,打死那两个贼头,我已怪你不仁。及晚了到老者之家,蒙他赐斋借宿,又蒙他开后门放我等逃了性命,虽然他的儿子不肖,与我无干,也不该就枭他首,况又杀死多人,坏了多少生命,伤了天地多少和气。屡次劝你,更无一毫善念,要你何为!快走!快走!免得又念真言!”行者害怕,只教:“莫念,莫念!我去也!”说声去,一路筋斗云,无影无踪,遂不见了。咦!这正是:心有凶狂丹不熟,神无定位道难成。毕竟不知那大圣投向何方,且听下回分解——
这行者与沙僧拜辞了菩萨,纵起两道祥光,离了南海。原来行者筋斗云快,沙和尚仙云觉迟,行者就要先行。沙僧扯住道:“大哥不必这等藏头露尾,先去安根,待小弟与你一同走。” 大圣本是良心,沙僧却有疑意,真个二人同驾云而去。不多时,果见花果山,按下云头,二人洞外细看,果见一个行者,高坐石台之上,与群猴饮酒作乐。模样与大圣无异:也是黄发金箍,金睛火眼;身穿也是锦布直裰,腰系虎皮裙;手中也拿一条儿金箍铁棒,足下也踏一双麂皮靴;也是这等毛脸雷公嘴,朔腮别土星,查耳额颅阔,獠牙向外生。这大圣怒发,一撒手,撇了沙和尚,掣铁棒上前骂道:“你是何等妖邪,敢变我的相貌,敢占我的儿孙,擅居吾仙洞,擅作这威福!”那行者见了,公然不答,也使铁棒来迎。二行者在一处,果是不分真假,好打呀:两条棒,二猴精,这场相敌实非轻。都要护持唐御弟,各施功绩立英名。真猴实受沙门教,假怪虚称佛子情。盖为神通多变化,无真无假两相平。一个是混元一气齐天圣,一个是久炼千灵缩地精。这个是如意金箍棒,那个是随心铁杆兵。隔架遮拦无胜败,撑持抵敌没输赢。先前交手在洞外,少顷争持起半空。他两个各踏云光,跳斗上九霄云内。沙僧在旁,不敢下手,见他们战此一场,诚然难认真假,欲待拔刀相助,又恐伤了真的。忍耐良久,且纵身跳下山崖,使降妖宝杖,打近水帘洞外,惊散群妖,掀翻石凳,把饮酒食肉的器皿,尽情打碎,寻他的青毡包袱,四下里全然不见。原来他水帘洞本是一股瀑布飞泉,遮挂洞门,远看似一条白布帘儿,近看乃是一股水脉,故曰水帘洞。沙僧不知进步来历,故此难寻。即便纵云,赶到九霄云里,轮着宝杖,又不好下手。大圣道:“沙僧,你既助不得力,且回复师父,说我等这般这般,等老孙与此妖打上南海落伽山菩萨前辨个真假。”道罢,那行者也如此说。沙僧见两个相貌、声音,更无一毫差别,皂白难分,只得依言,拨转云头,回复唐僧不题。 你看那两个行者,且行且斗,直嚷到南海,径至落伽山,打打骂骂,喊声不绝。早惊动护法诸天,即报入潮音洞里道:“菩萨,果然两个孙悟空打将来也。”那菩萨与木叉行者、善财童子、龙女降莲台出门喝道:“那孽畜那里走!”这两个递相揪住道:“菩萨,这厮果然象弟子模样。才自水帘洞打起,战斗多时,不分胜负。沙悟净肉眼愚蒙,不能分识,有力难助,是弟子教他回西路去回复师父,我与这厮打到宝山,借菩萨慧眼,与弟子认个真假,辨明邪正。”道罢,那行者也如此说一遍。众诸天与菩萨都看良久,莫想能认。菩萨道:“且放了手,两边站下,等我再看。”果然撒手,两边站定。这边说:“我是真的!”那边说:“他是假的!” 菩萨唤木叉与善财上前,悄悄吩咐:“你一个帮住一个,等我暗念《紧箍儿咒》,看那个害疼的便是真,不疼的便是假。”他二人果各帮一个。菩萨暗念真言,两个一齐喊疼,都抱着头,地下打滚,只叫:“莫念!莫念!”菩萨不念,他两个又一齐揪住,照旧嚷斗。菩萨无计奈何,即令诸天木叉,上前助力。众神恐伤真的,亦不敢下手。菩萨叫声“孙悟空”,两个一齐答应。菩萨道:“你当年官拜弼马温,大闹天宫时,神将皆认得你,你且上界去分辨回话。”这大圣谢恩,那行者也谢恩。 二人扯扯拉拉,口里不住的嚷斗,径至南天门外,慌得那广目天王帅马赵温关四大天将,及把门大小众神,各使兵器挡住道:“那里走!此间可是争斗之处?”大圣道:“我因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在路上打杀贼徒,那三藏赶我回去,我径到普陀崖见观音菩萨诉苦,不想这妖精,几时就变作我的模样,打倒唐僧,抢去包袱。有沙僧至花果山寻讨,只见这妖精占了我的巢袕,后到普陀崖告请菩萨,又见我侍立台下,沙僧诳说是我驾筋斗云,又先在菩萨处遮饰。菩萨却是个正明,不听沙僧之言,命我同他到花果山看验。原来这妖精果象老孙模样,才自水帘洞打到普陀山见菩萨,菩萨也难识认,故打至此间,烦诸天眼力,与我认个真假。”说罢,那行者也似这般这般说了一遍。众天神看彀多时,也不能辨,他两个吆喝道:“你们既不能认,让开路,等我们去见玉帝!”众神搪抵不住,放开天门,直至灵霄宝殿,马元帅同张葛许邱四天师奏道:“下界有一般两个孙悟空,打进天门,口称见王。”说不了,两个直嚷将进来,唬得那玉帝即降立宝殿,问曰:“你两个因甚事擅闹天宫,嚷至朕前寻死!”大圣口称:“万岁!万岁!臣今皈命,秉教沙门,再不敢欺心诳上,只因这个妖精变作臣的模样。”如此如彼,把前情备陈了一遍,“指望与臣辨个真假!”那行者也如此陈了一遍。玉帝即传旨宣托塔李天王,教:“把照妖镜来照这厮谁真谁假,教他假灭真存。”天王即取镜照住,请玉帝同众神观看。镜中乃是两个孙悟空的影子,金箍衣服,毫发不差。玉帝亦辨不出,赶出殿外。这大圣呵呵冷笑,那行者也哈哈欢喜,揪头抹颈,复打出天门,坠落西方路上道:“我和你见师父去!我和你见师父去!” 却说那沙僧自花果山辞他两个,又行了三昼夜,回至本庄,把前事对唐僧说了一遍。唐僧自家悔恨道:“当时只说是孙悟空打我一棍,抢去包袱,岂知却是妖精假变的行者!”沙僧又告道:“这妖又假变一个长老,一匹白马,又有一个八戒挑着我们包袱,又有一个变作是我。我忍不住恼怒,一杖打死,原是一个猴精。因此惊散,又到菩萨处诉苦。菩萨着我与师兄又同去识认,那妖果与师兄一般模样。我难助力,故先来回复师父。” 三藏闻言,大惊失色。八戒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应了这施主家婆婆之言了!他说有几起取经的,这却不又是一起?”那家子老老小小的,都来问沙僧:“你这几日往何处讨盘缠去的?”沙僧笑道:“我往东胜神洲花果山寻大师兄取讨行李,又到南海普陀山拜见观音菩萨,却又到花果山,方才转回至此。”那老者又问:“往返有多少路程?”沙僧道:“约有二十余万里。”老者道:“爷爷呀,似这几日,就走了这许多路,只除是驾云,方能彀得到!”八戒道:“不是驾云,如何过海?”沙僧道:“我们那算得走路,若是我大师兄,只消一二日,可往回也。”那家子听言,都说是神仙,八戒道:“我们虽不是神仙,神仙还是我们的晚辈哩!” 正说间,只听半空中喧哗人嚷,慌得都出来看,却是两个行者打将来。八戒见了,忍不住手痒道:“等我去认认看。”好呆子,急纵身跳起,望空高叫道:“师兄莫嚷,我老猪来也!”那两个一齐应道:“兄弟,来打妖精!来打妖精!”那家子又惊又喜道:“是几位腾云驾雾的罗汉歇在我家!就是发愿斋僧的,也斋不着这等好人!”更不计较茶饭,愈加供养,又说:“这两个行者只怕斗出不好来,地覆天翻,作祸在那里!”三藏见那老者当面是喜,背后是忧,即开言道:“老施主放心,莫生忧叹。贫僧收伏了徒弟,去恶归善,自然谢你。”那老者满口回答道:“不敢!不敢!”沙僧道:“施主休讲,师父可坐在这里,等我和二哥去,一家扯一个来到你面前,你就念念那话儿,看那个害疼的就是真的,不疼的就是假的。”三藏道:“言之极当。”沙僧果起在半空道:“二位住了手,我同你到师父面前辨个真假去。”这大圣放了手,那行者也放了手。沙僧搀住一个,叫道:“二哥,你也搀住一个。”果然搀住,落下云头,径至草舍门外。三藏见了,就念《紧箍儿咒》,二人一齐叫苦道:“我们这等苦斗,你还咒我怎的?莫念!莫念!”那长老本心慈善,遂住了口不念,却也不认得真假。他两个挣脱手,依然又打。这大圣道:“兄弟们,保着师父,等我与他打到阎王前折辨去也!”那行者也如此说,二人抓抓——,须臾又不见了。八戒道:“沙僧,你既到水帘洞,看见假八戒挑着行李,怎么不抢将来?”沙僧道:“那妖精见我使宝杖打他假沙僧,他就乱围上来要拿,是我顾性命走了。及告菩萨,与行者复至洞口,他两个打在空中,是我去掀翻他的石凳,打散他的小妖,只见一股瀑布泉水流,竟不知洞门开在何处,寻不着行李,所以空手回复师命也。”八戒道:“你原来不晓得。 我前年请他去时,先在洞门外相见,后被我说泛了他,他就跳下,去洞里换衣来时,我看见他将身往水里一钻,那一股瀑布水流,就是洞门。想必那怪将我们包袱收在那里面也。”三藏道:“你既知此门,你可趁他都不在家,可先到他洞里取出包袱,我们往西天去罢。他就来,我也不用他了。”八戒道:“我去。”沙僧说:“二哥,他那洞前有千数小猴,你一人恐弄他不过,反为不美。”八戒笑道:“不怕!不怕!”急出门,纵着云雾,径上花果山寻取行李不题。 却说那两个行者又打嚷到陰山背后,唬得那满山鬼战战兢兢,藏藏躲躲。有先跑的,撞入陰司门里,报上森罗宝殿道: “大王,背陰山上,有两个齐天大圣打得来也!”慌得那第一殿秦广王传报与二殿楚江王、三殿宋帝王、四殿卞城王,五殿阎罗王、六殿平等王、七殿泰山王、八殿都市王、九殿忤官王、十殿转轮王。一殿转一殿,霎时间,十王会齐,又着人飞报与地藏王。尽在森罗殿上,点聚陰兵,等擒真假。只听得那强风滚滚,惨雾漫漫,二行者一翻一滚的,打至森罗殿下。陰君近前挡住道:“大圣有何事,闹我幽冥?”这大圣道:“我因保唐僧西天取经,路过西梁国,至一山,有强贼截劫我师,是老孙打死几个,师父怪我,把我逐回。我随到南海菩萨处诉告,不知那妖精怎么就绰着口气,假变作我的模样,在半路上打倒师父,抢夺了行李。师弟沙僧,向我本山取讨包袱,这妖假立师名,要往西天取经。沙僧跑遁至南海见菩萨,我正在侧,他备说原因,菩萨又命我同他至花果山观看,果被这厮占了我巢袕。我与他争辨到菩萨处,其实相貌、言语等俱一般,菩萨也难辨真假。又与这厮打上天堂,众神亦果难辨,因见我师,我师念《紧箍咒》试验,与我一般疼痛。故此闹至幽冥,望陰君与我查看生死簿,见假行者是何出身,快早追他魂魄,免教二心沌乱。”那怪亦如此说一遍。陰君闻言,即唤管簿判官一一从头查勘,更无个假行者之名。再看毛虫文簿,那猴子一百三十条已是孙大圣幼年得道之时,大闹陰司,消死名一笔勾之,自后来凡是猴属,尽无名号。 查勘毕当殿回报,陰君各执笏对行者说:“大圣,幽冥处既无名号可查,你还到阳间去折辨。”正说处,只听得地藏王菩萨道: “且住!且住!等我着谛听与你听个真假。”原来那谛听是地藏菩萨经案下伏的一个兽名。他若伏在地下,一霎时,将四大部洲山川社稷、洞天福地之间,蠃虫鳞虫毛虫羽虫昆虫,天仙地仙神仙人仙鬼仙可以顾鉴善恶,察听贤愚。那兽奉地藏钧旨,就于森罗庭院之中,俯伏在地,须臾抬起头来,对地藏道:“怪名虽有,但不可当面说破,又不能助力擒他。”地藏道:“当面说出便怎么?”谛听道:“当面说出,恐妖精恶发,搔扰宝殿,致令陰府不安。”又问:“何为不能助力擒拿?”谛听道:“妖精神通,与孙大圣无二。幽冥之神,能有多少法力?故此不能擒拿。”地藏道:“似这般怎生祛除?”谛听言:“佛法无边。”地藏早已省悟,即对行者道:“你两个形容如一,神通无二,若要辨明,须到雷音寺释迦如来那里,方得明白。”两个一齐嚷道:“说的是!说的是!我和你西天佛祖之前折辨去!”那十殿陰君送出,谢了地藏,回上翠云宫,着鬼使闭了幽冥关隘不题。 看那两个行者,飞云奔雾,打上西天。有诗为证,诗曰:人有二心生祸灾,天涯海角致疑猜。欲思宝马三公位,又忆金銮一品台,南征北讨无休歇,东挡西除未定哉。禅门须学无心诀,静养婴儿结圣胎。他两个在那半空里,扯扯拉拉,抓抓——,且行且斗,直嚷至大西天灵鹫仙山雷音宝刹之外。早见那四大菩萨、八大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比丘尼、比丘僧、优婆塞、优婆夷诸大圣众,都到七宝莲台之下,各听如来说法。那如来正讲到这:不有中有,不无中无。不色中色,不空中空。非有为有,非无为无。非色为色,非空为空。空即是空,色即是色。色无定色,色即是空。空无定空,空即是色。知空不空,知色不色。 名为照了,始达妙音。概众稽首皈依,流通诵读之际,如来降天花普散缤纷,即离宝座,对大众道:“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竞斗而来也。”大众举目看之,果是两个行者,吆天喝地,打至雷音胜境。慌得那八大金刚上前挡住道:“汝等欲往那里去?” 这大圣道:“妖精变作我的模样,欲至宝莲台下,烦如来为我辨个虚实也。”众金刚抵挡不住,直嚷至台下,跪于佛祖之前拜告道:“弟子保护唐僧,来造宝山,求取真经,一路上炼魔缚怪,不知费了多少精神。前至中途,偶遇强徒劫掳,委是弟子二次打伤几人,师父怪我赶回,不容同拜如来金身。弟子无奈,只得投奔南海,见观音诉苦。不期这个妖精,假变弟子声音相貌,将师父打倒,把行李抢去。师弟悟净寻至我山,被这妖假捏巧言,说有真僧取经之故。悟净脱身至南海,备说详细。观音知之,遂令弟子同悟净再至我山。因此,两人比并真假,打至南海,又打到天宫,又曾打见唐僧,打见冥府,俱莫能辨认。故此大胆轻造,千乞大开方便之门,广垂慈悯之念,与弟子辨明邪正,庶好保护唐僧亲拜金身,取经回东土,永扬大教。”大众听他两张口一样声俱说一遍,众亦莫辨,惟如来则通知之。正欲道破,忽见南下彩云之间,来了观音,参拜我佛。 我佛合掌道:“观音尊者,你看那两个行者,谁是真假?”菩萨道:“前日在弟子荒境,委不能辨。他又至天宫地府,亦俱难认,特来拜告如来,千万与他辨明辨明。”如来笑道:“汝等法力广大,只能普阅周天之事,不能遍识周天之物,亦不能广会周天之种类也。”菩萨又请示周天种类,如来才道:“周天之内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虫,乃蠃鳞毛羽昆。这厮非天非地非神非人非鬼,亦非蠃非鳞非毛非羽非昆。又有四猴混世,不入十类之种。”菩萨道:“敢问是那四猴?”如来道:“第一是灵明石猴,通变化,识天时,知地利,移星换斗。第二是赤尻马猴,晓陰阳,会人事,善出入,避死延生。第三是通臂猿猴,拿日月,缩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第四是六耳猕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此四猴者,不入十类之种,不达两间之名。我观假悟空乃六耳猕猴也。此猴若立一处,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说话,亦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与真悟空同象同音者,六耳猕猴也。”那猕猴闻得如来说出他的本象,胆战心惊,急纵身,跳起来就走。如来见他走时,即令大众下手,早有四菩萨、八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比丘僧、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观音、木叉,一齐围绕。孙大圣也要上前,如来道:“悟空休动手,待我与你擒他。”那猕猴毛骨悚然,料着难脱,即忙摇身一变,变作个蜜蜂儿,往上便飞。如来将金钵盂撇起去,正盖着那蜂儿,落下来。大众不知,以为走了,如来笑云:“大众休言,妖精未走,见在我这钵盂之下。”大众一发上前,把钵盂揭起,果然见了本象,是一个六耳猕猴。孙大圣忍不住,轮起铁棒,劈头一下打死,至今绝此一种。如来不忍,道声: “善哉!善哉!”大圣道:“如来不该慈悯他,他打伤我师父,抢夺我包袱,依律问他个得财伤人,白昼抢夺,也该个斩罪哩!”如来道:“你自快去保护唐僧来此求经罢。”大圣叩头谢道:“上告如来得知,那师父定是不要我,我此去,若不收留,却不又劳一番神思!望如来方便,把松箍儿咒念一念,褪下这个金箍,交还如来,放我还俗去罢。”如来道:“你休乱想,切莫放刁。我教观音送你去,不怕他不收。好生保护他去,那时功成归极乐,汝亦坐莲台。” 那观音在旁听说,即合掌谢了圣恩,领悟空,辄驾云而去,随后木叉行者、白鹦哥,一同赶上。不多时,到了中途草舍人家,沙和尚看见,急请师父拜门迎接。菩萨道:“唐僧,前日打你的,乃假行者六耳猕猴也,幸如来知识,已被悟空打死。你今须是收留悟空,一路上魔障未消,须得他保护你,才得到灵山,见佛取经,再休嗔怪。”三藏叩头道:“谨遵教旨。”正拜谢时,只听得正东上狂风滚滚,众目视之,乃猪八戒背着两个包袱,驾风而至。呆子见了菩萨,倒身下拜道:“弟子前日别了师父至花果山水帘洞寻得包袱,果见一个假唐僧假八戒,都被弟子打死,原是两个猴身。却入里,方寻着包袱,当时查点,一物不少。却驾风转此,更不知两行者下落如何。”菩萨把如来识怪之事,说了一遍。那呆子十分欢喜,称谢不尽。师徒们拜谢了,菩萨回海,却都照旧合意同心,洗冤解怒。又谢了那村舍人家,整束行囊马匹,找大路而西。正是:中道分离乱五行,降妖聚会合元明。神归心舍禅方定,六识祛降丹自成。毕竟这去,不知三藏几时得面佛求经,且听下回分解——
若干种性本来同,海纳无穷。千思万虑终成妄,般般色色和融。有日功完行满,圆明法性高隆。休教差别走西东,紧锁牢靴。收来安放丹炉内,炼得金乌一样红。朗朗辉辉娇艳,任教出入乘龙。话表三藏遵菩萨教旨,收了行者,与八戒沙僧剪断二心,锁-猿马,同心戮力,赶奔西天。说不尽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历过了夏月炎天,却又值三秋霜景,但见那:薄云断绝西风紧,鹤鸣远岫霜林锦。光景正苍凉,山长水更长。征鸿来北塞,玄鸟归南陌。客路怯孤单,衲衣容易寒。师徒四众,进前行处,渐觉热气蒸人。三藏勒马道:“如今正是秋天,却怎返有热气?”八戒道:“原来不知,西方路上有个斯哈哩国,乃日落之处,俗呼为天尽头。若到申酉时,国王差人上城,擂鼓吹角,混杂海沸之严。日乃太阳真火,落于西海之间,如火淬水,接声滚沸;若无鼓角之声混耳,即振杀城中小儿。此地热气蒸人,想必到日落之处也。”大圣听说,忍不住笑道:“呆子莫乱谈!若论斯哈哩国,正好早哩。似师父朝三暮二的,这等担阁,就从小至老,老了又小,老小三生,也还不到。”八戒道:“哥啊,据你说,不是日落之处,为何这等酷热?”沙僧道:“想是天时不正,秋行夏令故也。”他三个正都争讲,只见那路旁有座庄院,乃是红瓦盖的房舍,红砖砌的垣墙,红油门扇,红漆板榻,一片都是红的。三藏下马道:“悟空,你去那人家问个消息,看那炎热之故何也。” 大圣收了金箍棒,整肃衣裳,扭捏作个斯文气象,绰下大路,径至门前观看。那门里忽然走出一个老者,但见他:穿一领黄不黄、红不红的葛布深衣,戴一顶青不青、皂不皂的篾丝凉帽。手中拄一根弯不弯、直不直、暴节竹杖,足下踏一双新不新、旧不旧、——靴鞋。面似红铜,须如白练。两道寿眉遮碧眼,一张吮口露金牙。那老者猛抬头,看见行者,吃了一惊,拄着竹杖,喝道:“你是那里来的怪人?在我这门首何干?”行者答礼道:“老施主,休怕我,我不是甚么怪人,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上西方求经者。师徒四人,适至宝方,见天气蒸热,一则不解其故,二来不地知名,特拜问指教一二。”那老者却才放心,笑云: “长老勿罪,我老汉一时眼花,不识尊颜。”行者道:“不敢。”老者又问:“令师在那条路上?”行者道:“那南首大路上立的不是!”老者教:“请来,请来。”行者欢喜,把手一招,三藏即同八戒、沙僧,牵白马,挑行李近前,都对老者作礼。老者见三藏丰姿标致,八戒沙僧相貌奇稀,又惊又喜,只得请入里坐,教小的们看茶,一壁厢办饭。三藏闻言,起身称谢道:“敢问公公,贵处遇秋,何返炎热?”老者道:“敝地唤做火焰山,无春无秋,四季皆热。”三藏道:“火焰山却在那边?可阻西去之路,老者道:“西方却去不得。那山离此有六十里远,正是西方必由之路,却有八百里火焰,四周围寸草不生。若过得山,就是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成汁哩。”三藏闻言,大惊失色,不敢再问。 只见门外一个少年男子,推一辆红车儿,住在门旁,叫声“卖糕!”大圣拔根毫毛,变个铜钱,问那人买糕。那人接了钱,不论好歹,揭开车儿上衣裹,热气腾腾,拿出一块糕递与行者。 行者托在手中,好似火盆里的灼炭,煤炉内的红钉。你看他左手倒在右手,右手换在左手,只道:“热热热!难吃难吃!”那男子笑道:“怕热莫来这里,这里是这等热。”行者道:“你这汉子好不明理,常言道,不冷不热,五谷不结。他这等热得很,你这糕粉,自何而来?”那人道:“若知糕粉米,敬求铁扇仙。”行者道:“铁扇仙怎的?”那人道:“铁扇仙有柄芭蕉扇。求得来,一扇息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我们就布种,及时收割,故得五谷养生。不然,诚寸草不能生也。”行者闻言,急怞身走入里面,将糕递与三藏道:“师父放心,且莫隔年焦着,吃了糕,我与你说。”长老接糕在手,向本宅老者道:“公公请糕。”老者道:“我家的茶饭未奉,敢吃你糕?”行者笑道:“老人家,茶饭倒不必赐,我问你:铁扇仙在那里住?”老者道:“你问他怎的?”行者道:“适才那卖糕人说,此仙有柄芭蕉扇,求将来,一扇息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你这方布种收割,才得五谷养生。我欲寻他讨来扇息火焰山过去,且使这方依时收种,得安生也。”老者道:“固有此说。你们却无礼物,恐那圣贤不肯来也。”三藏道: “他要甚礼物?”老者道:“我这里人家,十年拜求一度。四猪四羊,花红表里,异香时果,鸡鹅美酒,沐浴虔诚,拜到那仙山,请他出洞,至此施为。”行者道:“那山坐落何处?唤甚地名?有几多里数?等我问他要扇子去。”老者道:“那山在西南方,名唤翠云山。山中有一仙洞,名唤芭蕉洞。我这里众信人等去拜仙山,往回要走一月,计有一千四百五六十里。”行者笑道:“不打紧,就去就来。”那老者道:“且住,吃些茶饭,办些干粮,须得两人做伴。那路上没有人家,又多狼虎,非一日可到,莫当耍子。”行者笑道:“不用不用,我去也!”说一声,忽然不见。那老者慌张道:“爷爷呀!原来是腾云驾雾的神人也!” 且不说这家子供奉唐僧加倍,却说那行者霎时径到翠云山,按住祥光,正自找寻洞口,忽然闻得丁丁之声,乃是山林内一个樵夫伐木。行者即趋步至前,又闻得他道:“云际依依认旧林,断崖荒草路难寻。西山望见朝来雨,南涧归时渡处深。”行者近前作礼道:“樵哥,问讯了。”那樵子撇了柯斧,答礼道:“长老何往?”行者道:“敢问樵哥,这可是翠云山?”樵子道:“正是。”行者道:“有个铁扇仙的芭蕉洞,在何处?”樵子笑道:“这芭蕉洞虽有,却无个铁扇仙,只有个铁扇公主,又名罗刹女。” 行者道:“人言他有一柄芭蕉扇,能熄得火焰山,敢是他么?”樵子道:“正是正是,这圣贤有这件宝贝,善能熄火,保护那方人家,故此称为铁扇仙。我这里人家用不着他,只知他叫做罗刹女,乃大力牛魔王妻也。”行者闻言,大惊失色,心中暗想道: “又是冤家了!当年伏了红孩儿,说是这厮养的。前在那解阳山破儿洞遇他叔子,尚且不肯与水,要作报仇之意,今又遇他父母,怎生借得这扇子耶?”樵子见行者沉思默虑,嗟叹不已,便笑道:“长老,你出家人,有何忧疑?这条小路儿向东去,不上五六里,就是芭蕉洞,休得心焦。”行者道:“不瞒樵哥说,我是东土唐朝差往西天求经的唐僧大徒弟。前年在火云洞,曾与罗刹之子红孩儿有些言语,但恐罗刹怀仇不与,故生忧疑。”樵子道:“大丈夫鉴貌辨色,只以求扇为名,莫认往时之溲话,管情借得。”行者闻言,深深唱个大喏道:“谢樵哥教诲,我去也。” 遂别了樵夫,径至芭蕉洞口,但见那两扇门紧闭牢关,洞外风光秀丽。好去处!正是那:山以石为骨,石作土之精。烟霞含宿润,苔藓助新青。嵯峨势耸欺蓬岛,幽静花香若海瀛。几树乔松栖野鹤,数株衰柳语山莺。诚然是千年古迹,万载仙踪。 碧梧鸣彩凤,活水隐苍龙。曲径荜萝垂挂,石梯藤葛攀笼。猿啸翠岩欣月上,鸟啼高树喜晴空。两林竹荫凉如雨,一径花浓没绣绒。时见白云来远岫,略无定体漫随风。行者上前叫:“牛大哥,开门!开门!”呀的一声,洞门开了,里边走出一个毛儿女,手中提着花篮,肩上担着锄子,真个是一身蓝缕无妆饰,满面精神有道心。行者上前迎着,合掌道:“女童,累你转报公主一声。我本是取经的和尚,在西方路上,难过火焰山,特来拜借芭蕉扇一用。”那毛女道:“你是那寺里和尚?叫甚名字?我好与你通报。”行者道:“我是东土来的,叫做孙悟空和尚。” 那毛女即便回身,转于洞内,对罗刹跪下道:“奶奶,洞门外有个东土来的孙悟空和尚,要见奶奶,拜求芭蕉扇,过火焰山一用。”那罗刹听见孙悟空三字,便以撮盐入火,火上浇油; 骨都都红生脸上,恶狠狠怒发心头,口中骂道:“这泼猴!今日来了!”叫:“丫鬟,取披挂,拿兵器来!”随即取了披挂,拿两口青锋宝剑,整束出来。行者在洞外闪过,偷看怎生打扮,只见他:头裹团花手帕,身穿纳锦云袍。腰间双束虎筋绦,微露绣裙偏绡。凤嘴弓鞋三寸,龙须膝裤金销。手提宝剑怒声高,凶比月婆容貌。那罗刹出门,高叫道:“孙悟空何在?”行者上前,躬身施礼道:“嫂嫂,老孙在此奉揖。”罗刹咄的一声道:“谁是你的嫂嫂!那个要你奉揖!”行者道:“尊府牛魔王,当初曾与老孙结义,乃七兄弟之亲。今闻公主是牛大哥令正,安得不以嫂嫂称之!”罗刹道:“你这泼猴!既有兄弟之亲,如何坑陷我子?”行者佯问道:“令郎是谁?”罗刹道:“我儿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圣婴大王红孩儿,被你倾了。我们正没处寻你报仇,你今上门纳命,我肯饶你!”行者满脸陪笑道:“嫂嫂原来不察理,错怪了老孙。你令郎因是捉了师父,要蒸要煮,幸亏了观音菩萨收他去,救出我师。他如今现在菩萨处做善财童子,实受了菩萨正果,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你倒不谢老孙保命之恩,返怪老孙,是何道理!”罗刹道:“你这个巧嘴的泼猴! 我那儿虽不伤命,再怎生得到我的跟前,几时能见一面?”行者笑道:“嫂嫂要见令郎,有何难处?你且把扇子借我,扇息了火,送我师父过去,我就到南海菩萨处请他来见你,就送扇子还你,有何不可!那时节,你看他可曾损伤一毫?如有些须之伤,你也怪得有理,如比旧时标致,还当谢我。”罗刹道:“泼猴,少要饶舌!伸过头来,等我砍上几剑!若受得疼痛,就借扇子与你;若忍耐不得,教你早见阎君!”行者叉手向前,笑道:“嫂嫂切莫多言,老孙伸着光头,任尊意砍上多少,但没气力便罢,是必借扇子用用。”那罗刹不容分说,双手轮剑,照行者头上乒乒乓乓,砍有十数下,这行者全不认真。罗刹害怕,回头要走,行者道:“嫂嫂,那里去?快借我使使!”那罗刹道:“我的宝贝原不轻借。”行者道:“既不肯借,吃你老叔一棒!”好猴王,一只手扯住,一只手去耳内掣出棒来,幌一幌,有碗来粗细。那罗刹挣脱手,举剑来迎,行者随又轮棒便打。两个在翠云山前,不论亲情,却只讲仇隙。这一场好杀:裙钗本是修成怪,为子怀仇恨泼猴。行者虽然生狠怒,因师路阻让娥流。先言拜借芭蕉扇,不展骁雄耐性柔。罗刹无知轮剑砍,猴王有意说亲由。女流怎与男儿斗,到底男刚压女流。这个金箍铁棒多凶猛,那个霜刃青锋甚紧稠。劈面打,照头丢,恨苦相持不罢休。左挡右遮施武艺,前迎后架骋奇谋。却才斗到沉酣处,不觉西方坠日头。罗刹忙将真扇了,一扇挥动鬼神愁!那罗刹女与行者相持到晚,见行者棒重,却又解数周密,料斗他不过,即便取出芭蕉扇,幌一幌,一扇陰风,把行者扇得无影无形,莫想收留得住。这罗刹得胜回归。 那大圣飘飘荡荡,左沉不能落地,右坠不得存身,就如旋风翻败叶,流水淌残花,滚了一夜,直至天明,方才落在一座山上,双手抱住一块峰石。定性良久,仔细观看,却才认得是小须弥山。大圣长叹一声道:“好利害妇人!怎么就把老孙送到这里来了?我当年曾记得在此处告求灵吉菩萨降黄风怪救我师父。那黄风岭至此直南上有三千余里,今在西路转来,乃东南方隅,不知有几万里。等我下去问灵吉菩萨一个消息,好回旧路。”正踌躇间,又听得钟声响亮,急下山坡,径至禅院。那门前道人认得行者的形容,即入里面报道:“前年来请菩萨去降黄风怪的那个毛脸大圣又来了。”菩萨知是悟空,连忙下宝座相迎,入内施礼道:“恭喜!取经来耶?”悟空答道:“正好未到!早哩早哩!”灵吉道:“既未曾得到雷音,何以回顾荒山?”行者道: “自上年蒙盛情降了黄风怪,一路上不知历过多少苦楚。今到火焰山,不能前进,询问土人,说有个铁扇仙芭蕉扇,扇得火灭,老孙特去寻访,原来那仙是牛魔王的妻,红孩儿的母。他说我把他儿子做了观音菩萨的童子,不得常见,跟我为仇,不肯借扇,与我争斗。他见我的棒重难撑,遂将扇子把我一扇,扇得我悠悠荡荡,直至于此,方才落住。故此轻造禅院,问个归路,此处到火焰山,不知有多少里数?”灵吉笑道:“那妇人唤名罗刹女,又叫做铁扇公主。他的那芭蕉扇本是昆仑山后,自混沌开辟以来,天地产成的一个灵宝,乃太阳之精叶,故能灭火气。 假若扇着人,要飘八万四千里,方息陰风。我这山到火焰山,只有五万余里,此还是大圣有留云之能,故止住了。若是凡人,正好不得住也。”行者道:“利害利害!我师父却怎生得度那方?” 灵吉道:“大圣放心,此一来,也是唐僧的缘法,合教大圣成功。”行者道:“怎见成功?”灵吉道:“我当年受如来教旨,赐我一粒定风丹,一柄飞龙杖。飞龙杖已降了风魔,这定风丹尚未曾见用,如今送了大圣,管教那厮扇你不动,你却要了扇子,扇息火,却不就立此功也?”行者低头作礼,感谢不尽。那菩萨即于衣袖中取出一个锦袋儿,将那一粒定风丹与行者安在衣领里边,将针线紧紧缝了,送行者出门道:“不及留款,往西北上去,就是罗刹的山场也。” 行者辞了灵吉,驾筋斗云,径返翠云山,顷刻而至,使铁棒打着洞门叫道:“开门!开门!老孙来借扇子使使哩!”慌得那门里女童即忙来报:“奶奶,借扇子的又来了!”罗刹闻言,心中悚惧道:“这泼猴真有本事!我的宝贝扇着人,要去八万四千里方能停止,他怎么才吹去就回来也?这番等我一连扇他两三扇,教他找不着归路!”急纵身,结束整齐,双手提剑,走出门来道:“孙行者!你不怕我,又来寻死!”行者笑道:“嫂嫂勿得悭吝,是必借我使使。保得唐僧过山,就送还你。我是个志诚有余的君子,不是那借物不还的小人。”罗刹又骂道:“泼猢狲!好没道理,没分晓!夺子之仇,尚未报得:借扇之意,岂得如心!你不要走!吃我老娘一剑!”大圣公然不惧,使铁棒劈手相迎。他两个往往来来,战经五七回合,罗刹女手软难轮,孙行者身强善敌。他见事势不谐,即取扇子,望行者扇了一扇,行者巍然不动。行者收了铁棒,笑吟吟的道:“这番不比那番!任你怎么-来,老孙若动一动,就不算汉子!”那罗刹又-两。果然不动。 罗刹慌了,急收宝贝,转回走入洞里,将门紧紧关上。 行者见他闭了门,却就弄个手段,拆开衣领,把定风丹噙在口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虫儿,从他门隙处钻进。只见罗刹叫道:“渴了!渴了!快拿茶来!”近侍女童,即将香茶一壶,沙沙的满斟一碗,冲起茶沫漕漕。行者见了欢喜,嘤的一翅,飞在茶沫之下。那罗刹渴极,接过茶,两三气都喝了。行者已到他肚腹之内,现原身厉声高叫道:“嫂嫂,借扇子我使使!”罗刹大惊失色,叫:“小的们,关了前门否?”俱说:“关了。”他又说: “既关了门,孙行者如何在家里叫唤?”女童道:“在你身上叫哩。”罗刹道:“孙行者,你在那里弄术哩?”行者道:“老孙一生不会弄术,都是些真手段,实本事,已在尊嫂尊腹之内耍子,已见其肺肝矣。我知你也饥渴了,我先送你个坐碗儿解渴!”却就把脚往下一登。那罗刹小腹之中,疼痛难禁,坐于地下叫苦。行者道:“嫂嫂休得推辞,我再送你个点心充饥!”又把头往上一顶。那罗刹心痛难禁,只在地上打滚,疼得他面黄唇白,只叫“孙叔叔饶命!”行者却才收了手脚道:“你才认得叔叔么?我看牛大哥情上,且饶你性命,快将扇子拿来我使使。”罗刹道:“叔叔,有扇!有扇!你出来拿了去!”行者道:“拿扇子我看了出来。”罗刹即叫女童拿一柄芭蕉扇,执在旁边。行者探到喉咙之上见了道:“嫂嫂,我既饶你性命,不在腰肋之下搠个窟窿出来,还自口出。你把口张三张儿。”那罗刹果张开口。行者还作个——虫,先飞出来,丁在芭蕉扇上。那罗刹不知,连张三次,叫:“叔叔出来罢。”行者化原身,拿了扇子,叫道:“我在此间不是?谢借了!谢借了!”拽开步,往前便走,小的们连忙开了门,放他出洞。 这大圣拨转云头,径回东路,霎时按落云头,立在红砖壁下。八戒见了欢喜道:“师父,师兄来了!来了!”三藏即与本庄老者同沙僧出门接着,同至舍内。把芭蕉扇靠在旁边道:“老官儿,可是这个扇子?”老者道:“正是!正是!”唐僧喜道:“贤徒有莫大之功,求此宝贝,甚劳苦了。”行者道:“劳苦倒也不说。那铁扇仙,你道是谁?那厮原来是牛魔王的妻,红孩儿的母,名唤罗刹女,又唤铁扇公主。我寻到洞外借扇,他就与我讲起仇隙,把我砍了几剑。是我使棒吓他,他就把扇子扇了我一下,飘飘荡荡,直刮到小须弥山。幸见灵吉菩萨,送了我一粒定风丹,指与归路,复至翠云山。又见罗刹女,罗刹女又使扇子,-我不动,他就回洞。是老孙变作一个——虫,飞入洞去。那厮正讨茶吃,是我又钻在茶沫之下,到他肚里,做起手脚。他疼痛难禁,不住口的叫我做叔叔饶命,情愿将扇借与我,我却饶了他,拿将扇来,待过了火焰山,仍送还他。”三藏闻言,感谢不尽,师徒们俱拜辞老者。 一路西来,约行有四十里远近,渐渐酷热蒸人。沙僧只叫: “脚底烙得慌!”八戒又道:“爪子烫得痛!”马比寻常又快,只因地热难停,十分难进。行者道:“师父且请下马,兄弟们莫走,等我-息了火,待风雨之后,地土冷些,再过山去。”行者果举扇,径至火边,尽力一扇,那山上火光烘烘腾起,再一扇,更着百倍,又一扇,那火足有千丈之高,渐渐烧着身体。行者急回,已将两股毫毛烧净,径跑至唐僧面前叫:“快回去,快回去!火来了,火来了!”那师父爬上马,与八戒沙僧,复东来有二十余里,方才歇下道:“悟空,如何了呀!”行者丢下扇子道:“不停当!不停当!被那厮哄了!”三藏听说,愁促眉尖,闷添心上,止不住两泪交流,只道:“怎生是好!”八戒道:“哥哥,你急急忙忙叫回去是怎么说?”行者道:“我将扇子-了一下,火光烘烘;第二扇,火气愈盛;第三扇,火头飞有千丈之高。若是跑得不快,把毫毛都烧尽矣!”八戒笑道:“你常说雷打不伤,火烧不损,如今何又怕火?”行者道:“你这呆子,全不知事!那时节用心防备,故此不伤;今日只为-息火光,不曾捻避火诀,又未使护身法,所以把两股毫毛烧了。”沙僧道:“似这般火盛,无路通西,怎生是好?”八戒道:“只拣无火处走便罢。”三藏道:“那方无火?”八戒道:“东方南方北方俱无火。”又问:“那方有经?”八戒道:“西方有经。”三藏道:“我只欲往有经处去哩!”沙僧道:“有经处有火,无火处无经,诚是进退两难!”师徒们正自胡谈乱讲,只听得有人叫道:“大圣不须烦恼,且来吃些斋饭再议。”四众回看时,见一老人,身披飘风氅,头顶偃月冠,手持龙头杖,只踏铁-靴,后带着一个雕嘴鱼腮鬼,鬼头上顶着一个铜盆,盆内有些蒸饼糕糜,黄粮米饭,在于西路下躬身道:“我本是火焰山土地,知大圣保护圣僧,不能前进,特献一斋。”行者道:“吃斋小可,这火光几时灭得,让我师父过去?”土地道:“要灭火光,须求罗刹女借芭蕉扇。”行者去路旁拾起扇子道:“这不是?那火光越扇越着,何也?”土地看了,笑道:“此扇不是真的,被他哄了。”行者道:“如何方得真的?”那土地又控背躬身微微笑道: “若还要借真蕉扇,须是寻求大力王。”毕竟不知大力王有甚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土地说:“大力王即牛魔王也。”行者道:“这山本是牛魔王放的火,假名火焰山?”土地道:“不是不是,大圣若肯赦小神之罪,方敢直言。”行者道:“你有何罪?直说无妨。”土地道:“这火原是大圣放的。”行者怒道:“我在那里,你这等乱谈!我可是放火之辈?”土地道:“是你也认不得我了。此间原无这座山,因大圣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被显圣擒了,压赴老君,将大圣安于八卦炉内,煅炼之后开鼎,被你蹬倒丹炉,落了几个砖来,内有余火,到此处化为火焰山。我本是兜率宫守炉的道人,当被老君怪我失守,降下此间,就做了火焰山土地也。”猪八戒闻言恨道:“怪道你这等打扮!原来是道士变的土地!”行者半信不信道:“你且说,早寻大力王何故?’土地道:“大力王乃罗刹女丈夫。他这向撇了罗刹,现在积雷山摩云洞。有个万岁狐王,那狐王死了,遗下一个女儿,叫做玉面公主。那公主有百万家私,无人掌管,二年前,访着牛魔王神通广大,情愿倒陪家私,招赘为夫。那牛王弃了罗刹,久不回顾。若大圣寻着牛王,拜求来此,方借得真扇。一则扇息火焰,可保师父前进;二来永除火患,可保此地生灵;三者赦我归天,回缴老君法旨。”行者道:“积雷山坐落何处?到彼有多少程途?”土地道:“在正南方。此间到彼,有三千余里。”行者闻言,即吩咐沙僧、八戒保护师父,又教土地,陪伴勿回,随即忽的一声,渺然不见。那里消半个时辰,早见一座高山凌汉。按落云头,停立巅峰之上观看,真是好山—— 高不高,顶摩碧汉;大不大,根扎黄泉。山前日暖,岭后风寒。山前日暖,有三冬草木无知;岭后风寒,见九夏冰霜不化。龙潭接涧水长流,虎穴依崖花放早。水流千派似飞琼,花放一心如布锦。湾环岭上湾环树,扢扠石外扢扌叉松。真个是高的山,峻的岭,陡的崖,深的涧,香的花,美的果,红的藤,紫的竹,青的松,翠的柳:八节四时颜不改,千年万古色如龙。 大圣看彀多时,步下尖峰,入深山,找寻路径。正自没个消息,忽见松阴下,有一女子,手折了一枝香兰,袅袅娜娜而来。大圣闪在怪石之旁,定睛观看,那女子怎生模样—— 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貌若王嫱,颜如楚女。如花解语,似玉生香。高髻堆青麃碧鸦,双睛蘸绿横秋水。湘裙半露弓鞋小,翠袖微舒粉腕长。说什么暮雨朝云,真个是朱唇皓齿。锦江滑腻蛾眉秀,赛过文君与薛涛。 那女子渐渐走近石边,大圣躬身施礼,缓缓而言曰:“女菩萨何往?”那女子未曾观看,听得叫问,却自抬头,忽见大圣的相貌丑陋,老大心惊,欲退难退,欲行难行,只得战兢兢,勉强答道:“你是何方来者?敢在此间问谁?”大圣沉思道:“我若说出取经求扇之事,恐这厮与牛王有亲,且只以假亲托意,来请魔王之言而答方可。”那女子见他不语,变了颜色,怒声喝道:“你是何人,敢来问我!”大圣躬身陪笑道:“我是翠云山来的,初到贵处,不知路径。敢问菩萨,此间可是积雷山?”那女子道:“正是。”大圣道:“有个摩云洞,坐落何处?”那女子道:“你寻那洞做甚?”大圣道:“我是翠云山芭蕉洞铁扇公主央来请牛魔王的。” 那女子一听铁扇公主请牛魔王之言,心中大怒,彻耳根子通红,泼口骂道:“这贱婢,着实无知!牛王自到我家,未及二载,也不知送了他多少珠翠金银,绫罗缎匹。年供柴,月供米,自自在在受用,还不识羞,又来请他怎的!”大圣闻言,情知是玉面公主,故意子掣出铁棒大喝一声道:“你这泼贱,将家私买住牛王,诚然是陪钱嫁汉!你倒不羞,却敢骂谁!”那女子见了,唬得魄散魂飞,没好步乱翙金莲,战兢兢回头便走,这大圣吆吆喝喝,随后相跟。原来穿过松阴,就是摩云洞口,女子跑进去,扑的把门关了。大圣却收了铁棒,咳咳停步看时,好所在—— 树林森密,崖削眯曾。薜萝阴冉冉,兰蕙味馨馨。流泉漱玉穿修竹,巧石知机带落英。烟霞笼远岫,日月照云屏。龙吟虎啸,鹤唳莺鸣。一片清幽真可爱,琪花瑶草景常明。不亚天台仙洞,胜如海上蓬瀛。 且不言行者这里观看景致,却说那女子跑得粉汗淋淋,唬得兰心吸吸,径入书房里面。原来牛魔王正在那里静玩丹书,这女子没好气倒在怀里,抓耳挠腮,放声大哭。牛王满面陪笑道:“美人,休得烦恼。有甚话说?”那女子跳天索地,口中骂道:“泼魔害杀我也!”牛王笑道:“你为甚事骂我?”女子道:“我因父母无依,招你护身养命。江湖中说你是条好汉,你原来是个惧内的庸夫!”牛王闻说,将女子抱住道:“美人,我有那些不是处,你且慢慢说来,我与你陪礼。”女子道:“适才我在洞外闲步花阴,折兰采蕙,忽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猛地前来施礼,把我吓了个呆挣。及定性问是何人,他说是铁扇公主央他来请牛魔王的。被我说了两句,他倒骂了我一场,将一根棍子,赶着我打。若不是走得快些,几乎被他打死!这不是招你为祸?害杀我也!”牛王闻言,却与他整容陪礼,温存良久,女子方才息气。魔王却发狠道:“美人在上,不敢相瞒,那芭蕉洞虽是僻静,却清幽自在。我山妻自幼修持,也是个得道的女仙,却是家门严谨,内无一尺之童,焉得有雷公嘴的男子央来,这想是那里来的怪妖,或者假绰名声,至此访我,等我出去看看。”好魔王,拽开步,出了书房,上大厅取了披挂,结束了,拿了一条混铁棍,出门高叫道:“是谁人在我这里无状?”行者在旁,见他那模样,与五百年前又大不同,只见—— 头上戴一顶水磨银亮熟铁盔,身上贯一副绒穿锦绣黄金甲,足下踏一双卷尖粉底麂皮靴,腰间束一条攒丝三股狮蛮带。一双眼光如明镜,两道眉艳似红霓。口若血盆,齿排铜板。吼声响震山神怕,行动威风恶鬼慌。四海有名称混世,西方大力号魔王。 这大圣整衣上前,深深的唱个大喏道:“长兄,还认得小弟么?”牛王答礼道:“你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么?”大圣道:“正是,正是,一向久别未拜。适才到此问一女子,方得见兄,丰采果胜常,真可贺也!”牛王喝道:“且休巧舌!我闻你闹了天宫,被佛祖降压在五行山下,近解脱天灾,保护唐僧西天见佛求经,怎么在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把我小儿牛圣婴害了?正在这里恼你,你却怎么又来寻我?”大圣作礼道:“长兄勿得误怪小弟。当时令郎捉住吾师,要食其肉,小弟近他不得,幸观音菩萨欲救我师,劝他归正。现今做了善财童子,比兄长还高,享极乐之门堂,受逍遥之永寿,有何不可,返怪我耶?”牛王骂道:“这个乖嘴的猢狲!害子之情,被你说过,你才欺我爱妾,打上我门何也?”大圣笑道:“我因拜谒长兄不见,向那女子拜问,不知就是二嫂嫂。因他骂了我几句,是小弟一时粗卤,惊了嫂嫂。望长兄宽恕宽恕!”牛王道:“既如此说,我看故旧之情,饶你去罢。”大圣道:“既蒙宽恩,感谢不尽,但尚有一事奉渎,万望周济周济。”牛王骂道:“这猢狲不识起倒!饶了你,倒还不走,反来缠我!什么周济周济!”大圣道:“实不瞒长兄,小弟因保唐僧西进,路阻火焰山,不能前进。询问土人,知尊嫂罗刹女有一柄芭蕉扇,欲求一用。昨到旧府,奉拜嫂嫂,嫂嫂坚执不借,是以特求长兄。望兄长开天地之心,同小弟到大嫂处一行,千万借扇扇灭火焰,保得唐僧过山,即时完璧。”牛王闻言,心如火发,咬响钢牙骂道:“你说你不无礼,你原来是借扇之故!一定先欺我山妻,山妻想是不肯,故来寻我!且又赶我爱妾!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灭。你既欺我妻,又灭我妾,多大无礼?上来吃我一棍!”大圣道:“哥要说打,弟也不惧,但求宝贝,是我真心,万乞借我使使!”牛王道:“你若三合敌得我,我着山妻借你;如敌不过,打死你,与我雪恨!”大圣道:“哥说得是,小弟这一向疏懒,不曾与兄相会,不知这几年武艺比昔日如何,我兄弟们请演演棍看。”这牛王那容分说,掣混铁棍劈头就打。这大圣持金箍棒,随手相迎。两个这场好斗—— 金箍棒,混铁棍,变脸不以朋友论。那个说:“正怪你这猢狲害子情!”这个说:“你令郎已得道休嗔恨!”那个说:“你无知怎敢上我门?”这个说:“我有因特地来相问。”一个要求扇子保唐僧,一个不借芭蕉忒鄙吝。语去言来失旧情,举家无义皆生忿。牛王棍起赛蛟龙,大圣棒迎神鬼遁。初时争斗在山前,后来齐驾祥云进。半空之内显神通,五彩光中施妙运。两条棍响振天关,不见输赢皆傍寸。 这大圣与那牛王斗经百十回合,不分胜负。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只听得山峰上有人叫道:“牛爷爷,我大王多多拜上,幸赐早临,好安座也。”牛王闻说,使混铁棍支住金箍棒,叫道:“猢狲,你且住了,等我去一个朋友家赴会来者!”言毕,按下云头,径至洞里。对玉面公主道:“美人,才那雷公嘴的男子乃孙悟空猢狲,被我一顿棍打走了,再不敢来,你放心耍子。我到一个朋友处吃酒去也。”他才卸了盔甲,穿一领鸦青剪绒袄子,走出门,跨上辟水金睛兽,着小的们看守门庭,半云半雾,一直向西北方而去。 大圣在高峰上看着,心中暗想道:“这老牛不知又结识了什么朋友,往那里去赴会,等老孙跟他走走。”好行者,将身幌一幌,变作一阵清风赶上,随着同走。不多时,到了一座山中,那牛王寂然不见。大圣聚了原身,入山寻看,那山中有一面清水深潭,潭边有一座石碣,碣上有六个大字,乃“乱石山碧波潭”。大圣暗想道:“老牛断然下水去了。水底之精,若不是蛟精,必是龙精鱼精,或是龟鳖鼋鼍之精,等老孙也下去看看。 好大圣,捻着诀,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螃蟹,不大不小的,有三十六斤重,扑的跳在水中,径沉潭底。忽见一座玲珑剔透的牌楼,楼下拴着那个辟水金睛兽,进牌楼里面,却就没水。大圣爬进去,仔细看时,只见那壁厢一派音乐之声,但见—— 朱宫贝阙,与世不殊。黄金为屋瓦,白玉作门枢。屏开玳瑁甲,槛砌珊瑚珠。祥云瑞蔼辉莲座,上接三光下八衢。非是天宫并海藏,果然此处赛蓬壶。高堂设宴罗宾主,大小官员冠冕珠。忙呼玉女捧牙郤,催唤仙娥调律吕。长鲸鸣,巨蟹舞,鳖吹笙,鼍击鼓,骊颔之珠照樽俎。鸟篆之文列翠屏,虾须之帘挂廊庑。八音迭奏杂仙韶,宫商响彻遏云霄。青头鲈妓抚瑶瑟,红眼马郎品玉箫。鳜婆顶献香獐脯,龙女头簪金凤翘。吃的是,天厨八宝珍羞味;饮的是,紫府琼浆熟酝醪。 那上面坐的是牛魔王,左右有三四个蛟精,前面坐着一个老龙精,两边乃龙子龙孙龙婆龙女。正在那里觥筹交错之际,孙大圣一直走将上去,被老龙看见,即命:“拿下那个野蟹来!”龙子龙孙一拥上前,把大圣拿住。大圣忽作人言,只叫:“饶命,饶命!”老龙道:“你是那里来的野蟹?怎么敢上厅堂,在尊客之前,横行乱走?快早供来,免汝死罪!”好大圣,假捏虚言,对众供道:—— 生自湖中为活,傍崖作窟权居。盖因日久得身舒,官受横行介士。 踏草拖泥落索,从来未习行仪。不知法度冒王威,伏望尊慈恕罪!” 座上众精闻言,都拱身对老龙作礼道:“蟹介士初入瑶宫,不知王礼,望尊公饶他去罢。”老龙称谢了。众精即教:“放了那厮,且记打,外面伺候。”大圣应了一声,往外逃命,径至牌楼之下,心中暗想道:“这牛王在此贪杯,那里等得他散?就是散了,也不肯借扇与我。不如偷了他的金睛兽,变做牛魔王,去哄那罗刹女,骗他扇子,送我师父过山为妙。” 好大圣,即现本象,将金睛兽解了缰绳,扑一把跨上雕鞍,径直骑出水底。到于潭外,将身变作牛王模样,打着兽,纵着云,不多时,已至翠云山芭蕉洞口,叫声:“开门!”那洞门里有两个女童,闻得声音开了门,看见是牛魔王嘴脸,即入报:“奶奶,爷爷来家了。”那罗刹听言,忙整云鬟,急移莲步,出门迎接。这大圣下雕鞍,牵进金睛兽;弄大胆,诓骗女佳人。罗刹女肉眼,认他不出,即携手而入。着丫鬟设座看茶,一家子见是主公,无不敬谨。须臾间,叙及寒温。“牛王”道:“夫人久阔。”罗刹道:“大王万福。”又云:“大王宠幸新婚,抛撇奴家,今日是那阵风儿吹你来的?’大圣笑道:“非敢抛撇,只因玉面公主招后,家事繁冗,朋友多顾,是以稽留在外,却也又治得一个家当了。”又道:“近闻悟空那厮保唐僧,将近火焰山界,恐他来问你借扇子。我恨那厮害子之仇未报,但来时,可差人报我,等我拿他,分尸万段,以雪我夫妻之恨。”罗刹闻言,滴泪告道:“大王,常言说,男儿无妇财无主,女子无夫身无主。我的性命,险些儿不着这猢狲害了!”大圣听得,故意发怒骂道:“那泼猴几时过去了?”罗刹道:“还未去,昨日到我这里借扇子,我因他害孩儿之故,披挂了轮宝剑出门,就砍那猢狲。他忍着疼,叫我做嫂嫂,说大王曾与他结义。”大圣道:“是五百年前曾拜为七兄弟。”罗刹道:“被我骂也不敢回言,砍也不敢动手,后被我一扇子扇去。不知在那里寻得个定风法儿,今早又在门外叫唤。是我又使扇扇,莫想得动。急轮剑砍时,他就不让我了。我怕他棒重,就走入洞里,紧关上门。不知他又从何处,钻在我肚腹之内,险被他害了性命!是我叫他几声叔叔,将扇与他去也。”大圣又假意捶胸道:“可惜,可惜!夫人错了,怎么就把这宝贝与那猢狲?恼杀我也!”罗刹笑道:“大王息怒。与他的是假扇,但哄他去了。”大圣问:“真扇在于何处?”罗刹道:“放心,放心!我收着哩。”叫丫鬟整酒接风贺喜,遂擎杯奉上道:“大王,燕尔新婚,千万莫忘结发,且吃一杯乡中之水。”大圣不敢不接,只得笑吟吟,举觞在手道:“夫人先饱,我因图治外产,久别夫人,早晚蒙护守家门,权为酬谢。”罗刹复接杯斟起,递与大王道:“自古道,妻者齐也,夫乃养身之父,讲什么谢。”两人谦谦讲讲,方才坐下巡酒。大圣不敢破荤,只吃几个果子,与他言言语语。 酒至数巡,罗刹觉有半酣,色情微动,就和孙大圣挨挨擦擦,搭搭拈拈,携着手,俏语温存,并着肩,低声俯就。将一杯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却又哺果。大圣假意虚情,相陪相笑,没奈何,也与他相倚相偎。果然是—— 钓诗钩,扫愁帚,破除万事无过酒。男儿立节放襟怀,女子忘情开笑口。面赤似夭桃,身摇如嫩柳。絮絮叨叨话语多,捻捻掐掐风情有。时见掠云鬟,又见轮尖手。几番常把脚儿跷,数次每将衣袖抖。粉项自然低,蛮腰渐觉扭。合欢言语不曾丢,酥胸半露松金钮。醉来真个玉山颓,饧眼摩娑几弄丑。 大圣见他这等酣然,暗自留心,挑斗道:“夫人,真扇子你收在那里?早晚仔细。但恐孙行者变化多端,却又来骗去。”罗刹笑嘻嘻的,口中吐出,只有一个杏叶儿大小,递与大圣道:“这个不是宝贝?”大圣接在手中,却又不信,暗想着:“这些些儿,怎生扇得火灭?怕又是假的。”罗刹见他看着宝贝沉思,忍不住上前,将粉面躭在行者脸上,叫道:“亲亲,你收了宝贝吃酒罢,只管出神想什么哩?”大圣就趁脚儿跷问他一句道:“这般小小之物,如何扇得八百里火焰?”罗刹酒陶真性,无忌惮,就说出方法道:“大王,与你别了二载,你想是昼夜贪欢,被那玉面公主弄伤了神思,怎么自家的宝贝事情,也都忘了?只将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儿上第七缕红丝,念一声‘苾嘘呵吸嘻吹呼’,即长一丈二尺长短。这宝贝变化无穷!那怕他八万里火焰,可一扇而消也。”大圣闻言,切切记在心上,却把扇儿也噙在口里,把脸抹一抹,现了本象,厉声高叫道:“罗刹女!你看看我可是你亲老公!就把我缠了这许多丑勾当!不羞,不羞!”那女子一见是孙行者,慌得推倒桌席,跌落尘埃,羞愧无比,只叫“气杀我也,气杀我也!” 这大圣,不管他死活,捽脱手,拽大步,径出了芭蕉洞,正是无心贪美色,得意笑颜回。将身一纵,踏祥云,跳上高山,将扇子吐出来,演演方法。将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上第七缕红丝,念了一声苾嘘呵吸嘻吹呼,果然长了有一丈二尺长短。拿在手中,仔细看了又看,比前番假的果是不同。只见祥光幌幌,瑞气纷纷,上有三十六缕红丝,穿经度络,表里相联。原来行者只讨了个长的方法,不曾讨他个小的口诀,左右只是那等长短。没奈何,只得搴在肩上,找旧路而回不题。 却说那牛魔王在碧波潭底与众精散了筵席,出得门来,不见了辟水金睛兽。老龙王聚众精问道:“是谁偷放牛爷的金睛兽也?”众精跪下道:“没人敢偷,我等俱在筵前供酒捧盘,供唱奏乐,更无一人在前。”老龙道:“家乐儿断乎不敢,可曾有甚生人进来?”龙子龙孙道:“适才安座之时,有个蟹精到此,那个便是生人。”牛王闻说,顿然省悟道:“不消讲了!早间贤友着人邀我时,有个孙悟空保唐僧取经,路遇火焰山难过,曾问我求借芭蕉扇。我不曾与他,他和我赌斗一场,未分胜负。我却丢了他,径赴盛会。那猴子千般伶俐,万样机关,断乎是那厮变作蟹精,来此打探消息,偷了我兽,去山妻处骗了那一把芭蕉扇儿也!”众精见说,一个个胆战心惊,问道:“可是那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么?”牛王道:“正是。列公若在西天路上,有不是处,切要躲避他些儿。”老龙道:“似这般说,大王的骏骑,却如之何?”牛王笑道:“不妨,不妨,列公各散,等我赶他去来。” 遂而分开水路,跳出潭底,驾黄云,径至翠云山芭蕉洞。只听得罗刹女跌脚捶胸,大呼小叫,推开门,又见辟水金睛兽拴在下边,牛王高叫:“夫人,孙悟空那厢去了?”众女童看见牛魔,一齐跪下道:“爷爷来了?”罗刹女扯住牛王,磕头撞脑,口里骂道:“泼老天杀的!怎样这般不谨慎,着那猢狲偷了金睛兽,变作你的模样,到此骗我!”牛王切齿道:“猢狲那厢去了?”罗刹捶着胸膛骂道:“那泼猴赚了我的宝贝,现出原身走了!气杀我也!”牛王道:“夫人保重,勿得心焦,等我赶上猢狲,夺了宝贝,剥了他皮,锉碎他骨,摆出他的心肝,与你出气!”叫:“拿兵器来!”女童道:“爷爷的兵器,不在这里。”牛王道:“拿你奶奶的兵器来罢!”侍婢将两把青锋宝剑捧出。牛王脱了那赴宴的鸦青绒袄,束一束贴身的小衣,双手绰剑,走出芭蕉洞,径奔火焰山上赶来。正是那:忘恩汉,骗了痴心妇;烈性魔,来近木叉人。毕竟不知此去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表牛魔王赶上孙大圣,只见他肩膊上掮着那柄芭蕉扇,怡颜悦色而行。魔王大惊道:“猢狲原来把运用的方法儿也叨餂得来了。我若当面问他索取,他定然不与。倘若扇我一扇,要去十万八千里远,却不遂了他意?我闻得唐僧在那大路上等候。他二徒弟猪精,三徒弟沙流精,我当年做妖怪时,也曾会他,且变作猪精的模样,返骗他一场。料猢狲以得意为喜,必不详细提防。”好魔王,他也有七十二变,武艺也与大圣一般,只是身子狼剁些,欠钻疾,不活达些;把宝剑藏了,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即变作八戒一般嘴脸,抄下路,当面迎着大圣,叫道:“师兄,我来也!”这大圣果然欢喜。 古人云,得胜的猫儿欢似虎也,只倚着强能,更不察来人的意思,见是个八戒的模样,便就叫道:“兄弟,你往那里去?”牛魔王绰着经儿道:“师父见你许久不回,恐牛魔王手段大,你斗他不过,难得他的宝贝,教我来迎你的。”行者笑道:“不必费心,我已得了手了。”牛王又问道:“你怎么得的?”行者道:“那老牛与我战经百十合,不分胜负。他就撇了我,去那乱石山碧波潭底,与一伙蛟精龙精饮酒。是我暗跟他去,变作个螃蟹,偷了他所骑的辟水金睛兽,变了老牛的模样,径至芭蕉洞哄那罗刹女。那女子与老孙结了一场干夫妻,是老孙设法骗将来的。”牛王道:“却是生受了,哥哥劳碌太甚,可把扇子我拿。”孙大圣那知真假,也虑不及此,遂将扇子递与他。 原来那牛王,他知那扇子收放的根本,接过手,不知捻个什么诀儿,依然小似一片杏叶,现出本象,开言骂道:“泼猢狲!认得我么?”行者见了,心中自悔道:“是我的不是了!”恨了一声,跌足高呼道:“咦!逐年家打雁,今却被小雁儿寔了眼睛。”狠得他爆躁如雷,掣铁棒,劈头便打。那魔王就使扇子扇他一下,不知那大圣先前变焦栝虫入罗刹女腹中之时,将定风丹噙在口里,不觉的咽下肚里,所以五脏皆牢,皮骨皆固,凭他怎么扇,再也扇他不动。牛王慌了,把宝贝丢入口中,双手轮剑就砍。那两个在那半空中,这一场好杀—— 齐天孙大圣,混世泼牛王,只为芭蕉扇,相逢各骋强。粗心大圣将人骗,大胆牛王把扇诓。这一个,金箍棒起无情义;那一个,双刃青锋有智量。大圣施威喷彩雾,牛王放泼吐毫光。齐斗勇,两不良,咬牙锉齿气昂昂。播土扬尘天地暗,飞砂走石鬼神藏。这个说:“你敢无知返骗我!”那个说:“我妻许你共相将!”言村语泼,性烈情刚。那个说:“你哄人妻女真该死!告到官司有罪殃!”伶俐的齐天圣,凶顽的大力王,一心只要杀,更不待商量。棒打剑迎齐努力,有些松慢见阎王。 且不说他两个相斗难分,却表唐僧坐在途中,一则火气蒸人,二来心焦口渴,对火焰山土地道:“敢问尊神,那牛魔王法力如何?”土地道:“那牛王神通不小,法力无边,正是孙大圣的敌手。”三藏道:“悟空是个会走路的,往常家二千里路,一霎时便回,怎么如今去了一日?断是与那牛王赌斗。”叫:“悟能,悟净!你两个,那一个去迎你师兄一迎?倘或遇敌,就当用力相助,求得扇子来,解我烦躁,早早过山赶路去也。”八戒道:“今日天晚,我想着要去接他,但只是不认得积雷山路。”土地道:“小神认得。且教卷帘将军与你师父做伴,我与你去来。”三藏大喜道:“有劳尊神,功成再谢。” 那八戒抖擞精神,束一束皂锦直裰,搴着钯,即与土地纵起云雾,径回东方而去。正行时,忽听得喊杀声高,狂风滚滚。八戒按住云头看时,原来孙行者与牛王厮杀哩。土地道:“天蓬还不上前怎的?”呆子掣钉钯,厉声高叫道:“师兄,我来也!”行者恨道:“你这夯货,误了我多少大事!”八戒道:“师父教我来迎你,因认不得山路,商议良久,教土地引我,故此来迟;如何误了大事?”行者道:“不是怪你来迟,这泼牛十分无礼!我向罗刹处弄得扇子来,却被这厮变作你的模样,口称迎我,我一时欢悦,转把扇子递在他手,他却现了本象,与老孙在此比并,所以误了大事也。”八戒闻言大怒,举钉钯当面骂道:“我把你这血皮胀的遭瘟!你怎敢变作你祖宗的模样,骗我师兄,使我兄弟不睦!”你看他没头没脸的使钉钯乱筑,那牛王一则是与行者斗了一日,力倦神疲;二则是见八戒的钉钯凶猛,遮架不住,败阵就走。只见那火焰山土地,帅领阴兵,当面挡住道:“大力王,且住手,唐三藏西天取经,无神不保,无天不佑,三界通知,十方拥护。快将芭蕉扇来扇息火焰,教他无灾无障,早过山去;不然,上天责你罪愆,定遭诛也。”牛王道:“你这土地,全不察理!那泼猴夺我子,欺我妾,骗我妻,番番无道,我恨不得囫囵吞他下肚,化作大便喂狗,怎么肯将宝贝借他!”说不了,八戒赶上骂道:“我把你个结心癀!快拿出扇来,饶你性命!”那牛王只得回头,使宝剑又战八戒,孙大圣举棒相帮,这一场在那里好杀—— 成精豕,作怪牛,兼上偷天得道猴。禅性自来能战炼,必当用土合元由。钉钯九齿尖还利,宝剑双锋快更柔。铁棒卷舒为主仗,土神助力结丹头。三家刑克相争竞,各展雄才要运筹。捉牛耕地金钱长,唤豕归炉木气收。心不在焉何作道,神常守舍要拴猴。胡乱嚷,苦相求,三般兵刃响搜搜。钯筑剑伤无好意,金箍棒起有因由。只杀得星不光兮月不皎,一天寒雾黑悠悠! 那魔王奋勇争强,且行且斗,斗了一夜,不分上下,早又天明。前面是他的积雷山摩云洞口,他三个与土地阴兵,又喧哗振耳,惊动那玉面公主,唤丫鬟看是那里人嚷。只见守门小妖来报:“是我家爷爷与昨日那雷公嘴汉子并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同火焰山土地等众厮杀哩!”玉面公主听言,即命外护的大小头目,各执枪刀助力。前后点起七长八短,有百十余口,一个个卖弄精神,拈枪弄棒,齐告:“大王爷爷,我等奉奶奶内旨,特来助力也!”牛王大喜道:“来得好,来得好!”众妖一齐上前乱砍。八戒措手不及,倒拽着钯败阵而走,大圣纵筋斗云跳出重围,众阴兵亦四散奔走。老牛得胜,聚众妖归洞,紧闭了洞门不题。 行者道:“这厮骁勇!自昨日申时前后,与老孙战起,直到今夜,未定输赢,却得你两个来接力。如此苦斗半日一夜,他更不见劳困。才这一伙小妖,却又莽壮。他将洞门紧闭不出,如之奈何?”八戒道:“哥哥,你昨日巳时离了师父,怎么到申时才与他斗起?你那两三个时辰,在那里的?”行者道:“别你后,顷刻就到这座山上,见一个女子问讯,原来就是他爱妾玉面公主。被我使铁棒唬他一唬,他就跑进洞,叫出那牛王来。与老孙暧言暧语,嚷了一会,又与他交手,斗了有一个时辰。正打处,有人请他赴宴去了。是我跟他到那乱石山碧波潭底,变作一个螃蟹,探了消息,偷了他辟水金睛兽,假变牛王模样,复至翠云山芭蕉洞,骗了罗刹女,哄得他扇子。出门试演试演方法,把扇子弄长了,只是不会收小。正掮了走处,被他假变做你的嘴脸,返骗了去,故此耽搁两三个时辰也。”八戒道:“这正是俗语云,大海里翻了豆腐船,汤里来,水里去。如今难得他扇子,如何保得师父过山?且回去,转路走他娘罢!”土地道:“大圣休焦恼,天蓬莫懈怠。但说转路,就是入了旁门,不成个修行之类。古语云,行不由径,岂可转走?你那师父,在正路上坐着,眼巴巴只望你们成功哩!”行者发狠道:“正是,正是,呆子莫要胡谈!土地说得有理,我们正要与他—— 赌输赢,弄手段,等我施为地煞变。自到西方无对头,牛王本是心猿变。今番正好会源流,断要相持借宝扇。趁清凉,息火焰,打破顽空参佛面。行满超升极乐天,大家同赴龙华宴!” 那八戒听言,便生努力,殷勤道: 是,是,是!去,去,去!管甚牛王会不会,木生在亥配为猪,牵转牛儿归土类。申下生金本是猴,无刑无克多和气。用芭蕉,为水意,焰火消除成既济。昼夜休离苦尽功,功完赶赴盂兰会。 他两个领着土地阴兵一齐上前,使钉钯,轮铁棒,乒乒乓乓,把一座摩云洞的前门,打得粉碎。唬得那外护头目,战战兢兢,闯入里边报道:“大王!孙悟空率众打破前门也!”那牛王正与玉面公主备言其事,懊恨孙行者哩,听说打破前门,十分发怒,急披挂,拿了铁棍,从里边骂出来道:“泼猢狲!你是多大个人儿,敢这等上门撒泼,打破我门扇?”八戒近前乱骂道:“泼老剥皮!你是个甚样人物,敢量那个大小!不要走!看钯!”牛王喝道:“你这个囔糟食的夯货,不见怎的!快叫那猴儿上来!”行者道:“不知好歹的饣句草!我昨日还与你论兄弟,今日就是仇人了!仔细吃吾一棒!”那牛王奋勇而迎。这场比前番更胜。三个英雄,厮混在一处。好杀—— 钉钯铁棒逞神威,同帅阴兵战老牺,牺牲独展凶强性,遍满同天法力恢。使钯筑,着棍擂,铁棒英雄又出奇。三般兵器叮当响,隔架遮拦谁让谁?他道他为首,我道我夺魁。土兵为证难分解,木土相煎上下随。这两个说:“你如何不借芭蕉扇!”那一个道:“你焉敢欺心骗我妻!赶妾害儿仇未报,敲门打户又惊疑!”这个说:“你仔细堤防如意棒,擦着些儿就破皮!”那个说:“好生躲避钯头齿,一伤九孔血淋漓!”牛魔不怕施威猛,铁棍高擎有见机。翻云覆雨随来往,吐雾喷风任发挥。恨苦这场都拚命,各怀恶念喜相持。丢架子,让高低,前迎后挡总无亏。兄弟二人齐努力,单身一棍独施为。卯时战到辰时后,战罢牛魔束手回。 他三个含死忘生,又斗有百十余合。八戒发起呆性,仗着行者神通,举钯乱筑。牛王遮架不住,败阵回头,就奔洞门,却被土地阴兵拦住洞门,喝道:“大力王,那里走!吾等在此!”那老牛不得进洞,急抽身,又见八戒、行者赶来,慌得卸了盔甲,丢了铁棍,摇身一变,变做一只天鹅,望空飞走。行者看见,笑道:“八戒!老牛去了。”那呆子漠然不知,土地亦不能晓,一个个东张西觑,只在积雷山前后乱找。行者指道:“那空中飞的不是?”八戒道:“那是一只天鹅。”行者道:“正是老牛变的。”土地道:“既如此,却怎生么?”行者道:“你两个打进此门,把群妖尽情剿除,拆了他的窝巢,绝了他的归路,等老孙与他赌变化去。”那八戒与土地,依言攻破洞门不题。 这大圣收了金箍棒,捻诀念咒,摇身一变,变作一个海东青,飕的一翅,钻在云眼里,倒飞下来,落在天鹅身上,抱住颈项旺眼。那牛王也知是孙行者变化,急忙抖抖翅,变作一只黄鹰,返来旺海东青。行者又变作一个乌凤,专一赶黄鹰。牛王识得,又变作一只白鹤,长唳一声,向南飞去。行者立定,抖抖翎毛,又变作一只丹凤,高鸣一声。那白鹤见凤是鸟王,诸禽不敢妄动,刷的一翅,淬下山崖,将身一变,变作一只香獐,乜乜些些,在崖前吃草。行者认得,也就落下翅来,变作一只饿虎,剪尾跑蹄,要来赶獐作食。魔王慌了手脚,又变作一只金钱花斑的大豹,要伤饿虎。行者见了,迎着风,把头一幌,又变作一只金眼狻猊,声如霹雳,铁额铜头,复转身要食大豹。牛王着了急,又变作一个人熊,放开脚,就来擒那狻猊。行者打个滚,就变作一只赖象,鼻似长蛇,牙如竹笋,撒开鼻子,要去卷那人熊。牛王嘻嘻的笑了一笑,现出原身,一只大白牛,头如峻岭,眼若闪光,两只角似两座铁塔,牙排利刃。连头至尾,有千余丈长短,自蹄至背,有八百丈高下,对行者高叫道:“泼猢狲!你如今将奈我何?”行者也就现了原身,抽出金箍棒来,把腰一躬,喝声叫:“长!”长得身高万丈,头如泰山,眼如日月,口似血池,牙似门扇,手执一条铁棒,着头就打。那牛王硬着头,使角来触。这一场,真个是撼岭摇山,惊天动地!有诗为证,诗曰: 道高一尺魔千丈,奇巧心猿用力降。若得火山无烈焰,必须宝扇有清凉。 黄婆矢志扶元老,木母留情扫荡妖。和睦五行归正果,炼魔涤垢上西方。 他两个大展神通,在半山中赌斗,惊得那过往虚空一切神众与金头揭谛、六甲六丁、一十八位护教伽蓝都来围困魔王。那魔王公然不惧,你看他东一头,西一头,直挺挺光耀耀的两只铁角,往来抵触;南一撞,北一撞,毛森森筋暴暴的一条硬尾,左右敲摇。孙大圣当面迎,众多神四面打,牛王急了,就地一滚,复本象,便投芭蕉洞去。行者也收了法象,与众多神随后追袭。那魔王闯入洞里,闭门不出,概众把一座翠云山围得水泄不通。 正都上门攻打,忽听得八戒与土地阴兵嚷嚷而至。行者见了问曰:“那摩云洞事体如何?”八戒笑道:“那老牛的娘子被我一钯筑死,剥开衣看,原来是个玉面狸精。那伙群妖,俱是些驴骡犊特、獾狐狢獐、羊虎麋鹿等类,已此尽皆剿戮,又将他洞府房廊放火烧了。土地说他还有一处家小,住居此山,故又来这里扫荡也。”行者道:“贤弟有功,可喜,可喜!老孙空与那老牛赌变化,未曾得胜。他变做无大不大的白牛,我变了法天象地的身量,正和他抵触之间,幸蒙诸神下降,围困多时,他却复原身,走进洞去矣。”八戒道:“那可是芭蕉洞么?”行者道:“正是,正是!罗刹女正在此间。”八戒发狠道:“既是这般,怎么不打进去,剿除那厮,问他要扇子,倒让他停留长智,两口儿叙情!” 好呆子,抖擞威风,举钯照门一筑,忽辣的一声,将那石崖连门筑倒了一边。慌得那女童忙报:“爷爷!不知甚人把前门都打坏了!”牛王方跑进去,喘嘘嘘的,正告诉罗刹女与孙行者夺扇子赌斗之事,闻报心中大怒,就口中吐出扇子,递与罗刹女。罗刹女接扇在手,满眼垂泪道:“大王!把这扇子送与那猢狲,教他退兵去罢。”牛王道:“夫人啊,物虽小而恨则深。你且坐着,等我再和他比并去来。”那魔重整披挂,又选两口宝剑,走出门来,正遇着八戒使钯筑门。老牛更不打话,掣剑劈脸便砍。八戒举钯迎着,向后倒退了几步,出门来,早有大圣轮棒当头。那牛魔即驾狂风,跳离洞府,又都在那翠云山上相持。众多神四面围绕,土地兵左右攻击。这一场,又好杀哩—— 云迷世界,雾罩乾坤。飒飒阴风砂石滚,巍巍怒气海波浑。重磨剑二口,复挂甲全身。结冤深似海,怀恨越生嗔。你看齐天大圣因功绩,不讲当年老故人。八戒施威求扇子,众神护法捉牛君。牛王双手无停息,左遮右挡弄精神。只杀得那过鸟难飞皆敛翅,游鱼不跃尽潜鳞;鬼泣神嚎天地暗,龙愁虎怕日光昏! 那牛王拚命捐躯,斗经五十余合,抵敌不住,败了阵,往北就走。早有五台山秘魔岩神通广大泼法金刚阻住道:“牛魔,你往那里去!我等乃释迦牟尼佛祖差来,布列天罗地网,至此擒汝也!”正说间,随后有大圣、八戒、众神赶来。那魔王慌转身向南走,又撞着峨眉山清凉洞法力无量胜至金刚挡住,喝道:“吾奉佛旨在此,正要拿住你也!”牛王心慌脚软,急抽身往东便走,却逢着须弥山摩耳崖毗卢沙门大力金刚迎住道:“你老牛何往!我蒙如来密令,教来捕获你也!”牛王又悚然而退,向西就走,又遇着昆仑山金霞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敌住喝道:“这厮又将安走!我领西天大雷音寺佛老亲言,在此把截,谁放你也!”那老牛心惊胆战,悔之不及。见那四面八方都是佛兵天将,真个似罗网高张,不能脱命。 正在仓惶之际,又闻得行者帅众赶来,他就驾云头,望上便走。却好有托塔李天王并哪吒太子,领鱼肚药叉、巨灵神将,幔住空中,叫道:“慢来,慢来!吾奉玉帝旨意,特来此剿除你也!”牛王急了,依前摇身一变,还变做一只大白牛,使两只铁角去触天王,天王使刀来砍。随后孙行者又到,哪吒太子厉声高叫:“大圣,衣甲在身,不能为礼。愚父子昨日见佛如来,发檄奏闻玉帝,言唐僧路阻火焰山,孙大圣难伏牛魔王,玉帝传旨,特差我父王领众助力。”行者道:“这厮神通不小!又变作这等身躯,却怎奈何?”太子笑道:“大圣勿疑,你看我擒他。”这太子即喝一声:“变!”变得三头六臂,飞身跳在牛王背上,使斩妖剑望颈项上一挥,不觉得把个牛头斩下。天王收刀,却才与行者相见。那牛王腔子里又钻出一个头来,口吐黑气,眼放金光。被哪吒又砍一剑,头落处,又钻出一个头来。一连砍了十数剑,随即长出十数个头。哪吒取出火轮儿挂在那老牛的角上,便吹真火,焰焰烘烘,把牛王烧得张狂哮吼,摇头摆尾。才要变化脱身,又被托塔天王将照妖镜照住本象,腾那不动,无计逃生,只叫:“莫伤我命!情愿归顺佛家也!”哪吒道:“既惜身命,快拿扇子出来!”牛王道:“扇子在我山妻处收着哩。” 哪吒见说,将缚妖索子解下,跨在他那颈项上,一把拿住鼻头,将索穿在鼻孔里,用手牵来。孙行者却会聚了四大金刚、六丁六甲、护教伽蓝、托塔天王、巨灵神将并八戒、土地、阴兵,簇拥着白牛,回至芭蕉洞口。老牛叫道:“夫人,将扇子出来,救我性命!”罗刹听叫,急卸了钗环,脱了色服,挽青丝如道姑,穿缟素似比丘,双手捧那柄丈二长短的芭蕉扇子,走出门,又见有金刚众圣与天王父子,慌忙跪在地下,磕头礼拜道:“望菩萨饶我夫妻之命,愿将此扇奉承孙叔叔成功去也!”行者近前接了扇,同大众共驾祥云,径回东路。 却说那三藏与沙僧,立一会,坐一会,盼望行者,许久不回,何等忧虑!忽见祥云满空,瑞光满地,飘飘巉巉,盖众神行将近,这长老害怕道:“悟净!那壁厢是谁神兵来也?”沙僧认得道:“师父啊,那是四大金刚、金头揭谛、六甲六丁、护教伽蓝与过往众神。牵牛的是哪吒三太子,拿镜的是托塔李天王,大师兄执着芭蕉扇,二师兄并土地随后,其余的都是护卫神兵。”三藏听说,换了毗卢帽,穿了袈裟,与悟净拜迎众圣,称谢道:“我弟子有何德能,敢劳列位尊圣临凡也!”四大金刚道:“圣僧喜了,十分功行将完!吾等奉佛旨差来助汝,汝当竭力修持,勿得须臾怠情。”三藏叩齿叩头,受身受命。孙大圣执着扇子,行近山边,尽气力挥了一扇,那火焰山平平息焰,寂寂除光。行者喜喜欢欢,又扇一扇,只闻得习习潇潇,清风微动。第三扇,满天云漠漠,细雨落霏霏。有诗为证,诗曰: 火焰山遥八百程,火光大地有声名。火煎五漏丹难熟,火燎三关道不清。 时借芭蕉施雨露,幸蒙天将助神功。牵牛归佛休颠劣,水火相联性自平。 此时三藏解燥除烦,清心了意。四众皈依,谢了金刚,各转宝山。六丁六甲升空保护,过往神败祢四散,天王太子牵牛径归佛地回缴。止有本山土地,押着罗刹女,在旁伺候。行者道:“那罗刹,你不走路,还立在此等甚?”罗刹跪道:“万望大圣垂慈,将扇子还了我罢。”八戒喝道:“泼贱人,不知高低!饶了你的性命就彀了,还要讨什么扇子,我们拿过山去,不会卖钱买点心吃?费了这许多精神力气,又肯与你!雨蒙蒙的,还不回去哩!”罗刹再拜道:“大圣原说扇息了火还我。今此一场,诚悔之晚矣。只因不倜傥,致令劳师动众。我等也修成人道,只是未归正果,见今真身现象归西,我再不敢妄作。愿赐本扇,从立自新,修身养命去也。”土地道:“大圣!趁此女深知息火之法,断绝火根,还他扇子,小神居此苟安,拯救这方生民;求些血食,诚为恩便。” 行者道:“我当时问着乡人说,这山扇息火,只收得一年五谷,便又火发!”如何治得除根?”罗刹道:“要是断绝火根,只消连扇四十九扇,永远再不发了。”行者闻言,执扇子,使尽筋力。望山头连扇四十九扇,那山上大雨淙淙。果然是宝贝:有火处下雨,无火处天晴。他师徒们立在这无火处,不遭雨湿。坐了一夜,次早才收拾马匹行李,把扇子还了罗刹,又道:“老孙若不与你,恐人说我言而无信。你将扇子回山,再休生事。看你得了人身,饶你去罢!”那罗刹接了扇子。念个咒语,捏做个杏叶儿,噙在口里,拜谢了众圣,隐姓修行,后来也得了正果,经藏中万古流名。罗刹、土地俱感激谢恩,随后相送。行者、八戒、沙僧,保着三藏遂此前进,真个是身体清凉,足下滋润。诚所谓:坎离既济真元合,水火均平大道成。毕竟不知几年才回东土,且听下回分解。
十二时中忘不得,行功百刻全收。五年十万八千周,休教神水涸,莫纵火光愁。水火调停无损处,五行联络如钩。阴阳和合上云楼,乘鸾登紫府,跨鹤赴瀛洲。 这一篇词,牌名《临江仙》。单道唐三藏师徒四众,水火既济,本性清凉,借得纯阴宝扇,扇息燥火过山,不一日行过了八百之程,师徒们散诞逍遥,向西而去。正值秋末冬初时序,见了些—— 野菊残英落,新梅嫩蕊生。村村纳禾稼,处处食香羹。平林木落远山现,曲涧霜浓幽壑清。应钟气,闭蛰营,纯阴阳,月帝玄溟,盛水德,舜日怜晴。地气下降,天气上升。虹藏不见影,池沼渐生冰。悬崖挂索藤花败,松竹凝寒色更青。 四众行彀多时,前又遇城池相近。唐僧勒住马叫徒弟:“悟空,你看那厢楼阁峥嵘,是个甚么去处?”行者抬头观看,乃是一座城池。真个是—— 龙蟠形势,虎踞金城。四垂华盖近,百转紫墟平。玉石桥栏排巧兽,黄金台座列贤明。真个是神洲都会,天府瑶京。万里邦畿固,千年帝业隆。蛮夷拱服君恩远,海岳朝元圣会盈。御阶洁净,辇路清宁。酒肆歌声闹,花楼喜气生。未央宫外长春树,应许朝阳彩凤鸣。 行者道:“师父,那座城池,是一国帝王之所。”八戒笑道:“天下府有府城,县有县城,怎么就见是帝王之所?”行者道:“你不知帝王之居,与府县自是不同。你看他四面有十数座门,周围有百十余里,楼台高耸,云雾缤纷。非帝京邦国,何以有此壮丽?”沙僧道:“哥哥眼明,虽识得是帝王之处,却唤做什么名色?”行者道:“又无牌匾旌号,何以知之?须到城中询问,方可知也。”长老策马,须臾到门。下马过桥,进门观看,只见六街三市,货殖通财,又见衣冠隆盛,人物豪华。正行时,忽见有十数个和尚,一个个披枷戴锁,沿门乞化,着实的蓝缕不堪。三藏叹曰:“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叫:“悟空,你上前去问他一声,为何这等遭罪?”行者依言,即叫:“那和尚,你是那寺里的?为甚事披枷戴锁?”众僧跪倒道:“爷爷,我等是金光寺负屈的和尚。”行者道:“金光寺坐落何方?”众僧道:“转过隅头就是。”行者将他带在唐僧前,问道:“怎生负屈,你说我听。”众僧道:“爷爷,不知你们是那方来的,我等似有些面善。此问不敢在此奉告,请到荒山,具说苦楚。”长老道:“也是,我们且到他那寺中去,仔细询问缘由。”同至山门,门上横写七个金字:“敕建护国金光寺”。师徒们进得门来观看,但见那—— 古殿香灯冷,虚廊叶扫风。凌云千尺塔,养性几株松。满地落花无客过,檐前蛛网任攀笼。空架鼓,枉悬钟,绘壁尘多彩象朦。讲座幽然僧不见,禅堂静矣鸟常逢。凄凉堪叹息,寂寞苦无穷。佛前虽有香炉设,灰冷花残事事空。 三藏心酸,止不住眼中出泪。众僧们顶着枷锁,将正殿推开,请长老上殿拜佛。长老进殿,奉上心香,叩齿三咂。却转于后面,见那方丈檐柱上又锁着六七个小和尚,三藏甚不忍见。及到方丈,众僧俱来叩头问道:“列位老爷象貌不一,可是东土大唐来的么?”行者笑道:“这和尚有甚未卜先知之法?我们正是。你怎么认得?”众僧道:“爷爷,我等有甚未卜先知之法,只是痛负了屈苦,无处分明,日逐家只是叫天叫地。想是惊动天神,昨日夜间,各人都得一梦,说有个东土大唐来的圣僧,救得我等性命,庶此冤苦可伸。今日果见老爷这般异象。故认得也。” 三藏闻言大喜道:“你这里是何地方?有何冤屈?”众僧跪告:“爷爷,此城名唤祭赛国,乃西邦大去处。当年有四夷朝贡:南月陀国,北高昌国,东西梁国,西本钵国,年年进贡美玉明珠,娇妃骏马。我这里不动干戈,不去征讨,他那里自然拜为上邦。”三藏道:“既拜为上邦,想是你这国王有道,文武贤良。”众僧道:“爷爷,文也不贤,武也不良,国君也不是有道。我这金光寺,自来宝塔上祥云笼罩,瑞霭高升,夜放霞光,万里有人曾见;昼喷彩气,四国无不同瞻。故此以为天府神京,四夷朝贡。只是三年之前,孟秋朔日,夜半子时,下了一场血雨。天明时,家家害怕,户户生悲。众公卿奏上国王,不知天公甚事见责。当时延请道士打醮,和尚看经,答天谢地。谁晓得我这寺里黄金宝塔污了,这两年外国不来朝贡。我王欲要征伐,众臣谏道:“我寺里僧人偷了塔上宝贝,所以无祥云瑞霭,外国不朝。”昏君更不察理,那些赃官,将我僧众拿了去,千般拷打,万样追求。当时我这里有三辈和尚,前两辈已被拷打不过,死了,如今又捉我辈问罪枷锁。老爷在上,我等怎敢欺心盗取塔中之宝!万望爷爷怜念,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舍大慈大悲,广施法力,拯救我等性命!” 三藏闻言,点头叹道:“这桩事暗昧难明。一则是朝廷失政,二来是汝等有灾。既然天降血雨,污了宝塔,那时节何不启本奏君,致令受苦?”众僧道:“爷爷,我等凡人,怎知天意?况前辈俱未辨得,我等如何处之!”三藏道:“悟空,今日甚时分了?”行者道:“有申时前后。”三藏道:“我欲面君倒换关文,奈何这众僧之事,不得明白,难以对君奏言。我当时离了长安,在法门寺里立愿:上西方逢庙烧香,遇寺拜佛,见塔扫塔。今日至此,遇有受屈僧人,乃因宝塔之累。你与我办一把新笤帚,待我沐浴了,上去扫扫,即看这污秽之事何如,不放光之故何如,访着端的,方好面君奏言,解救他们这苦难也。”这些枷锁的和尚听说,连忙去厨房取把厨刀,递与八戒道:“爷爷,你将此刀打开那柱子上锁的小和尚铁锁,放他去安排斋饭香汤,伏侍老爷进斋沐浴。我等且上街化把新笤帚来与老爷扫塔。”八戒笑道:“开锁有何难哉?不用刀斧,教我那一位毛脸老爷,他是开锁的积年。”行者真个近前,使个解锁法,用手一抹,几把锁俱退落下。那小和尚俱跑到厨中,净刷锅灶,安排茶饭。三藏师徒们吃了斋,渐渐天昏,只见那枷锁的和尚,拿了两把笤帚进来,三藏甚喜。 正说处,一个小和尚点了灯,来请洗澡。此时满天星月光辉,谯楼上更鼓齐发,正是那—— 四壁寒风起,万家灯火明。六街关户牖,三市闭门庭。 钓艇归深树,耕犁罢短绳。樵夫柯斧歇,学子诵书声。 三藏沐浴毕,穿了小袖褊衫,束了环绦,足下换一双软公鞋,手里拿一把新笤帚,对众僧道:“你等安寝,待我扫塔去来。”行者道:“塔上既被血雨所污,又况日久无光,恐生恶物,一则夜静风寒,又没个伴侣,自去恐有差池,老孙与你同上如何?”三藏道:“甚好,甚好!”两人各持一把,先到大殿上,点起琉璃灯,烧了香,佛前拜道:“弟子陈玄奘奉东土大唐差往灵山参见我佛如来取经,今至祭赛国金光寺,遇本僧言宝塔被污,国王疑僧盗宝,衔冤取罪,上下难明。弟子竭诚扫塔,望我佛威灵,早示污塔之原因,莫致凡夫之冤屈。”祝罢,与行者开了塔门,自下层望上而扫。只见这塔,真是—— 峥嵘倚汉,突兀凌空。正唤做五色琉璃塔,千金舍利峰。梯转如穿窟,门开似出笼。宝瓶影射天边月,金铎声传海上风。但见那虚檐拱斗,绝顶留云。虚檐拱斗,作成巧石穿花凤;绝顶留云,造就浮屠绕雾龙。远眺可观千里外,高登似在九霄中。层层门上琉璃灯,有尘无火;步步檐前白玉栏,积垢飞虫。塔心里,佛座上,香烟尽绝;窗棂外,神面前,蛛网牵蒙。炉中多鼠粪,盏内少油熔。只因暗失中间宝,苦杀僧人命落空。三藏发心将塔扫,管教重见旧时容。 唐僧用帚子扫了一层,又上一层。如此扫至第七层上,却早二更时分。那长老渐觉困倦,行者道:“困了,你且坐下,等老孙替你扫罢。”三藏道:“这塔是多少层数?”行者道:“怕不有十三层哩。”长老耽着劳倦道:“是必扫了,方趁本愿。”又扫了三层,腰酸腿痛,就于十层上坐倒道:“悟空,你替我把那三层扫净下来罢。”行者抖擞精神,登上第十一层,霎时又上到第十二层。正扫处,只听得塔顶上有人言语,行者道:“怪哉,怪哉!这早晚有三更时分,怎么得有人在这顶上言语?断乎是邪物也!且看看去。” 好猴王,轻轻的挟着笤帚,撒起衣服,钻出前门,踏着云头观看,只见第十三层塔心里坐着两个妖精,面前放一盘下饭,一只碗,一把壶,在那里猜拳吃酒哩。行者使个神通,丢了笤帚,掣出金箍棒,拦住塔门喝道:“好怪物!偷塔上宝贝的原来是你!”两个怪物慌了,急起身拿壶拿碗乱掼,被行者横铁棒拦住道:“我若打死你,没人供状。”只把棒逼将去。那怪贴在壁上,莫想挣扎得动,口里只叫:“饶命,饶命,不干我事!自有偷宝贝的在那里也。”行者使个拿法,一只手抓将过来,径拿下第十层塔中。报道:“师父,拿住偷宝贝之贼了!”三藏正自盹睡,忽闻此言,又惊又喜道:“是那里拿来的?”行者把怪物揪到面前跪下道:“他在塔顶上猜拳吃酒耍子,是老孙听得喧哗,一纵云,跳到顶上拦住,未曾着力。但恐一棒打死,没人供状,故此轻轻捉来。师父可取他个口词,看他是那里妖精,偷的宝贝在于何处。” 那怪物战战兢兢,口叫“饶命!”遂从实供道:“我两个是乱石山碧波潭万圣龙王差来巡塔的。他叫做奔波儿灞,我叫做灞波儿奔。他是鲇鱼怪,我是黑鱼精。因我万圣老龙生了一个女儿,就唤做万圣公主。那公主花容月貌,有二十分人才,招得一个驸马,唤做九头驸马,神通广大。前年与龙王来此,显大法力,下了一阵血雨,污了宝塔,偷了塔中的舍利子佛宝。公主又去大罗天上灵霄殿前,偷了王母娘娘的九叶灵芝草,养在那潭底下,金光霞彩,昼夜光明。近日闻得有个孙悟空往西天取经,说他神通广大,沿路上专一寻人的不是,所以这些时常差我等来此巡拦,若还有那孙悟空到时,好准备也。”行者闻言嘻嘻冷笑道:“那孽畜等这等无礼,怪道前日请牛魔王在那里赴会!原来他结交这伙泼魔,专干不良之事!” 说未了,只见八戒与两三个小和尚,自塔下提着两个灯笼,走上来道:“师父,扫了塔不去睡觉,在这里讲什么哩?”行者道:“师弟,你来正好。塔上的宝贝,乃是万圣老龙偷了去。今着这两个小妖巡塔,探听我等来的消息,却才被我拿住也。”八戒道:“叫做什么名字,什么妖精?”行者道:“才然供了口词,一个叫做奔波儿灞,一个叫做灞波儿奔;一个是鲇鱼怪,一个是黑鱼精。”八戒掣钯就打,道:“既是妖精,取了口词,不打死何待?”行者道:“你不知,且留着活的,好去见皇帝讲话,又好做凿眼去寻贼追宝。” 好呆子,真个收了钯,一家一个,都抓下塔来。那怪只叫:“饶命!”八戒道:“正要你鲇鱼黑鱼做些鲜汤,与那负冤屈的和尚吃哩!”两三个小和尚喜喜欢欢,提着灯笼引长老下了塔。一个先跑报众僧道:“好了,好了!我们得见青天了!偷宝贝的妖怪,已是爷爷们捉将来矣!”行者教:“拿铁索来,穿了琵琶骨,锁在这里。汝等看守,我们睡觉去,明日再做理会,”那些和尚都紧紧的守着,让三藏们安寝。 不觉的天晓,长老道:“我与悟空入朝,倒换关文去来。”长老即穿了锦蝠袈裟,戴了毗卢帽,整束威仪,拽步前进。行者也束一束虎皮裙,整一整绵布直裰,取了关文同去。八戒道:“怎么不带这两个妖贼?”行者道:“待我们奏过了,自有驾帖着人来提他。”遂行至朝门外,看不尽那朱雀黄龙,清都绛阙。三藏到东华门,对阁门大使作礼道:“烦大人转奏,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去西天取经者,意欲面君,倒换关文。”那黄门官果与通报,至阶前奏道:“外面有两个异容异服僧人,称言南赡部洲东土唐朝差往西方拜佛求经,欲朝我王,倒换关文。”国王闻言,传旨教宣,长老即引行者入朝。文武百官,见了行者,无不惊怕,有的说是猴和尚,有的说是雷公嘴和尚,个个悚然,不敢久视。长老在阶前舞蹈山呼的行拜,大圣叉着手,斜立在旁,公然不动。 长老启奏道:“臣僧乃南赡部洲东土大唐国差来拜西方天竺国大雷音寺佛求取真经者,路经宝方,不敢擅过,有随身关文,乞倒验方行。”那国王闻言大喜。传旨教宣唐朝圣僧上金銮殿,安绣墩赐坐。长老独自上殿,先将关文捧上,然后谢恩敢坐。那国王将关文看了一遍,心中喜悦道:“似你大唐王有疾,能选高僧,不避路途遥远,拜我佛取经;寡人这里和尚,专心只是做贼,败国倾君!”三藏闻言合掌道:“怎见得败国倾君?”国王道:“寡人这国,乃是西域上邦,常有四夷朝贡,皆因国内有个金光寺,寺内有座黄金宝塔,塔上有光彩冲天,近被本寺贼僧,暗窃了其中之宝,三年无有光彩,外国这二年也不来朝,寡人心痛恨之。” 三藏合掌笑道:“万岁,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矣。贫僧昨晚到于天府,一进城门,就见十数个枷纽之僧。问及何罪,他道是金光寺负冤屈者。因到寺细审,更不干本寺僧人之事。贫僧入夜扫塔,已获那偷宝之妖贼矣。”国王大喜道:“妖贼安在?”三藏道:“现被小徒锁在金光寺里。”那国王急降金牌:“着锦衣卫快到金光寺取妖贼来,寡人亲审。”三藏又奏道:“万岁,虽有锦衣卫,还得小徒去方可。”国王道:“高徒在那里?”三藏用手指道:“那玉阶旁立者便是。”国王见了,大惊道:“圣僧如此丰姿,高徒怎么这等象貌?”孙大圣听见了,厉声高叫道:“陛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若爱丰姿者,如何捉得妖贼也?”国王闻言,回惊作喜道:“圣僧说的是,朕这里不选人材,只要获贼得宝归塔为上。”再着当驾官看车盖,教锦衣卫好生伏侍圣僧去取妖贼来。那当驾官即备大轿一乘,黄伞一柄,锦衣卫点起校尉,将行者八抬八绰,大四声喝路,径至金光寺。自此惊动满城百姓,无处无一人不来看圣僧及那妖贼。 八戒、沙僧听得喝道,只说是国王差官,急出迎接,原来是行者坐在轿上。呆子当面笑道:“哥哥,你得了本身也!”行者下了轿,搀着八戒道:“我怎么得了本身?”八戒道:“你打着黄伞,抬着八人轿,却不是猴王之职分?故说你得了本身。”行者道:“且莫取笑。”遂解下两个妖物,押见国王。沙僧道:“哥哥,也带挈小弟带挈。”行者道:“你只在此看守行李马匹。”那枷锁之僧道:“爷爷们都去承受皇恩,等我们在此看守。”行者道:“既如此,等我去奏过国王,却来放你。”八戒揪着一个妖贼,沙僧揪着一个妖贼,孙大圣依旧坐了轿,摆开头搭,将两个妖怪押赴当朝。须臾至白玉阶,对国王道:“那妖贼已取来了。”国王遂降龙床,与唐僧及文武多官同目视之,那怪一个是暴腮乌甲,尖嘴利牙;一个是滑皮大肚,巨口长须,虽然是有足能行,大抵是变成的人象。国王问曰:“你是何方贼怪,那处妖精,几年侵吾国土,何年盗我宝贝,一盘共有多少贼徒,都唤做什么名字,从实一一供来!”二怪朝上跪下,颈内血淋淋的,更不知疼痛,供道: 三载之外,七月初一,有个万圣龙王,帅领许多亲戚,住居在本国东南,离此处路有百十,潭号碧波,山名乱石。生女多娇,妖娆美色,招赘一个九头驸马,神通无敌。他知你塔上珍奇,与龙王合盘做贼,先下血雨一场,后把舍利偷讫。见如今照耀龙宫,纵黑夜明如白日。公主施能,寂寂密密,又偷了王母灵芝,在潭中温养宝物。我两个不是贼头,乃龙王差来小卒。今夜被擒,所供是实。 国王道:“既取了供,如何不供自家名字?”那怪道:“我唤做奔波儿灞,他唤做灞波儿奔,奔波儿灞是个鲇鱼怪,灞波儿奔是个黑鱼精。”国王教锦衣卫好生收监,传旨:“赦了金光寺众僧的枷锁,快教光禄寺排宴,就于麒麟殿上谢圣僧获贼之功,议请圣僧捕擒贼首。” 光禄寺即时备了荤素两样筵席,国王请唐僧四众上麒麟殿叙坐,问道:“圣僧尊号?”唐僧合掌道:“贫僧俗家姓陈,法名玄奘。蒙君赐姓唐,贱号三藏。”国王又问:“圣僧高徒何号?”三藏道:“小徒俱无号,第一个名孙悟空,第二个名猪悟能,第三个名沙悟净,此乃南海观世音菩萨起的名字。因拜贫僧为师,贫僧又将悟空叫做行者,悟能叫做八戒,悟净叫做和尚。”国王听毕,请三藏坐了上席,孙行者坐了侧首左席,猪八戒沙和尚坐了侧首右席,俱是素果、素菜、素茶、素饭。前面一席荤的,坐了国王,下首有百十席荤的,坐了文武多官。众臣谢了君恩,徒告了师罪,坐定。国王把盏,三藏不敢饮酒,他三个各受了安席酒。下边只听得管弦齐奏,乃是教坊司动乐。你看八戒放开食嗓,真个是虎咽狼吞,将一席果菜之类,吃得罄尽。少顷间,添换汤饭又来,又吃得一毫不剩;巡酒的来,又杯杯不辞。这场筵席,直乐到午后方散。 三藏谢了盛宴,国王又留住道:“这一席聊表圣僧获怪之功。”教光禄寺:“快翻席到建章宫里,再请圣僧定捕贼首,取宝归塔之计。”三藏道:“既要捕贼取宝,不劳再宴,贫僧等就此辞王,就擒捉妖怪去也。”国王不肯,一定请到建章宫,又吃了一席。国王举酒道:“那位圣僧帅众出师,降妖捕贼?”三藏道:“教大徒弟孙悟空去。”大圣拱手应承。国王道:“孙长老既去,用多少人马?几时出城?”八戒忍不住高声叫道:“那里用什么人马!又那里管什么时辰!趁如今酒醉饭饱,我共师兄去,手到擒来!”三藏甚喜道:“八戒这一向勤紧啊!”行者道:“既如此,着沙僧弟保护师父,我两个去来。”那国王道:“二位长老既不用人马,可用兵器?”八戒笑道:“你家的兵器,我们用不得。我弟兄自有随身器械。”国王闻说,即取大觥来,与二位长老送行。孙大圣道:“酒不吃了,只教锦衣卫把两个小妖拿来,我们带了他去做凿眼。”国王传旨,即时提出。二人挟着两个小妖,驾风头,使个摄法,径上东南去了。噫!他那君臣一见腾风雾,才识师徒是圣僧。毕竟不知此去如何擒获,且听下回分解。
却说祭赛国王与大小公卿,见孙大圣与八戒腾云驾雾,提着两个小妖,飘然而去,一个个朝天礼拜道:“话不虚传!今日方知有此辈神仙活佛!”又见他远去无踪,却拜谢三藏、沙僧道:“寡人肉眼凡胎,只知高徒有力量,拿住妖贼便了,岂知乃腾云驾雾之上仙也。”三藏道:“贫僧无些法力,一路上多亏这三个小徒。”沙僧道:“不瞒陛下说,我大师兄乃齐天大圣皈依。他曾大闹天宫,使一条金箍棒,十万天兵,无一个对手,只闹得太上老君害怕,玉皇大帝心惊。我二师兄乃天蓬元帅果正,他也曾掌管天河八万水兵大众。惟我弟子无法力,乃卷帘大将受戒。愚弟兄若干别事无能,若说擒妖缚怪,拿贼捕亡,伏虎降龙,踢天弄井,以至搅海翻江之类,略通一二。这腾云驾雾,唤雨呼风,与那换斗移星,担山赶月,特余事耳,何足道哉!”国王闻说,愈十分加敬,请唐僧上坐,口口称为老佛,将沙僧等皆称为菩萨。满朝文武欣然,一国黎民顶礼不题。 却说孙大圣与八戒驾着狂风,把两个小妖摄到乱石山碧波潭,住定云头,将金箍棒吹了一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把戒刀,将一个黑鱼怪割了耳朵,鲇鱼精割了下唇,撇在水里,喝道:“快早去对那万圣龙王报知,说我齐天大圣孙爷爷在此,着他即送祭赛国金光寺塔上的宝贝出来,免他一家性命!若迸半个不字,我将这潭水搅净,教他一门儿老幼遭诛!”那两个小妖,得了命,负痛逃生,拖着锁索,淬入水内,唬得那些鼋鼍龟鳖,虾蟹鱼精,都来围住问道:“你两个为何拖绳带索?”一个掩着耳,摇头摆尾,一个侮着嘴,跌脚捶胸;都嚷嚷闹闹,径上龙王宫殿报:“大王,祸事了!”那万圣龙王正与九头驸马饮酒,忽见他两个来,即停杯问何祸事。那两个即告道:“昨夜巡拦,被唐僧、孙行者扫塔捉获,用铁索拴锁。今早见国王,又被那行者与猪八戒抓着我两个,一个割了耳朵,一个割了嘴唇,抛在水中,着我来报,要索那塔顶宝贝。”遂将前后事,细说了一遍。那老龙听说是孙行者齐天大圣,唬得魂不附体,魄散九霄,战兢兢对驸马道:“贤婿啊,别个来还好计较,若果是他,却不善也!”驸马笑道:“太岳放心,愚婿自幼学了些武艺,四海之内,也曾会过几个豪杰,怕他做甚!等我出去与他交战三合,管取那厮缩首归降,不敢仰视。” 好妖怪,急纵身披挂了,使一般兵器,叫做月牙铲,步出宫,分开水道,在水面上叫道:“是什么齐天大圣!快上来纳命!”行者与八戒立在岸边,观看那妖精怎生打扮—— 戴一顶烂银盔,光欺白雪;贯一副兜鍪甲,亮敌秋霜。上罩着锦征袍,真个是彩云笼玉;腰束着犀纹带,果然象花蟒缠金。手执着月牙铲,霞飞电掣;脚穿着猪皮靴,水利波分。远看时一头一面,近睹处四面皆人。前有眼,后有眼,八方通见;左也口,右也口,九口言论。一声吆喝长空振,似鹤飞鸣贯九宸。 他见无人对答,又叫一声:“那个是齐天大圣?”行者按一按金箍,理一理铁棒道:“老孙便是。”那怪道:“你家居何处?身出何方!怎生得到祭赛国,与那国王守塔,却大胆获我头目,又敢行凶,上吾宝山索战?”行者骂道:“你这贼怪,原来不识你孙爷爷哩!你上前,听我道: 老孙祖住花果山,大海之间水帘洞。自幼修成不坏身,玉皇封我齐天圣。 只因大闹斗牛宫,天上诸神难取胜。当请如来展妙高,无边智慧非凡用。 为翻筋斗赌神通,手化为山压我重。整到如今五百年,观音劝解方逃命。 大唐三藏上西天,远拜灵山求佛颂。解脱吾身保护他,炼魔净怪从修行。 路逢西域祭赛城。屈害僧人三代命。我等慈悲问旧情,乃因塔上无光映。 吾师扫塔探分明,夜至三更天籁静。捉住鱼精取实供,他言汝等偷宝珍。 合盘为盗有龙王,公主连名称万圣。血雨浇淋塔上光,将他宝贝偷来用。 殿前供状更无虚,我奉君言驰此境。所以相寻索战争,不须再问孙爷姓。 快将宝贝献还他,免汝老少全家命。敢若无知骋胜强,教你水涸山颓都蹭蹬!” 那驸马闻言,微微冷笑道:“你原来是取经的和尚,没要紧罗织管事!我偷他的宝贝,你取佛的经文,与你何干,却来厮斗!”行者道:“这贼怪甚不达理!我虽不受国王的恩惠,不食他的水米,不该与他出力。但是你偷他的宝贝,污他的宝塔,屡年屈苦金光寺僧人,他是我一门同气,我怎么不与他出力,辨明冤枉?”驸马道:“你既如此,想是要行赌赛。常言道,武不善作,但只怕起手处,不得留情,一时间伤了你的性命,误了你去取经!”行者大怒,骂道:“这泼贼怪,有甚强能,敢开大口!走上来,吃老爷一棒!”那驸马更不心慌,把月牙铲架住铁棒,就在那乱石山头,这一场真个好杀—— 妖魔盗宝塔无光,行者擒妖报国王。小怪逃生回水内,老龙破胆各商量。九头驸马施威武,披挂前来展素强。怒发齐天孙大圣,金箍棒起十分刚。那怪物,九个头颅十八眼,前前后后放毫光;这行者,一双铁臂千斤力,蔼蔼纷纷并瑞祥。铲似一阳初现月,棒如万里遍飞霜。他说“你无干休把不平报!”我道“你有意偷宝真不良!那泼贼,少轻狂,还他宝贝得安康!”棒迎铲架争高下,不见输赢练战场。 他两个往往来来,斗经三十余合,不分胜负。猪八戒立在山前,见他们战到酣美之处,举着钉钯,从妖精背后一筑。原来那怪九个头,转转都是眼睛,看得明白,见八戒在背后来时,即使铲钹架着钉钯,铲头抵着铁棒。又耐战五七合,挡不得前后齐轮,他却打个滚,腾空跳起,现了本象,乃是一个九头虫,观其形象十分恶,见此身模怕杀人!他生得—— 毛羽铺锦,团身结絮。方圆有丈二规模,长短似鼋鼍样致。两只脚尖利如钩,九个头攒环一处。展开翅极善飞扬,纵大鹏无他力气;发起声远振天涯,比仙鹤还能高唳。眼多闪灼幌金光,气傲不同凡鸟类。 猪八戒看见心惊道:“哥啊!我自为人,也不曾见这等个恶物!是甚血气生此禽兽也?”行者道:“真个罕有,真个罕有!等我赶上打去!”好大圣,急纵祥云,跳在空中,使铁棒照头便打。那怪物大显身,展翅斜飞,飕的打个转身,掠到山前,半腰里又伸出一个头来,张开口如血盆相似,把八戒一口咬着鬃,半拖半扯,捉下碧波潭水内而去。及至龙宫外,还变作前番模样,将八戒掷之于地,叫:“小的们何在?”那里面鲭鲌鲤鳜之鱼精,龟鳖鼋鼍之介怪,一拥齐来,道声:“有!”驸马道:“把这个和尚,绑在那里,与我巡拦的小卒报仇!”众精推推嚷嚷,抬进八戒去时,那老龙王欢喜迎出道:“贤婿有功,怎生捉他来也?”那驸马把上项原故,说了一遍,老龙即命排酒贺功不题。 却说孙行者见妖精擒了八戒,心中惧道:“这厮恁般利害!我待回朝见师,恐那国王笑我。待要开言骂战,曾奈我又单身,况水面之事不惯。且等我变化了进去,看那怪把呆子怎生摆布,若得便,且偷他出来干事。”好大圣,捻着诀,摇身一变,还变做一个螃蟹,淬于水内,径至牌楼之前。原来这条路是他前番袭牛魔王盗金睛兽走熟了的,直至那宫阙之下,横爬过去,又见那老龙王与九头虫合家儿欢喜饮酒。行者不敢相近,爬过东廊之下,见几个虾精蟹精,纷纷纭纭耍子。行者听了一会言谈,却就学语学话,问道:“驸马爷爷拿来的那长嘴和尚,这会死了不曾?”众精道:“不曾死,缚在那西廊下哼的不是?”行者听说,又轻轻的爬过西廊,真个那呆子绑在柱上哼哩。行者近前道:“八戒,认得我么?”八戒听得声音,知是行者,道:“哥哥,怎么了!反被这厮捉住我也!”行者四顾无人,将钳咬断索子叫走,那呆子脱了手道:“哥哥,我的兵器,被他收了,又奈何?”行者道:“你可知道收在那里?”八戒道:“当被那怪拿上宫殿去了。”行者道:“你先去牌楼下等我。”八戒逃生,悄悄的溜出。行者复身爬上宫殿,观看左首下有光彩森森,乃是八戒的钉钯放光,使个隐身法,将钯偷出,到牌楼下,叫声:“八戒!接兵器!”呆子得了钯,便道:“哥哥,你先走,等老猪打进宫殿。若得胜,就捉住他一家子;若不胜,败出来,你在这潭岸上救应。”行者大喜,只教仔细,八戒道:“不怕他!水里本事,我略有些儿。”行者丢了他,负出水面不题。这八戒束了皂直裰,双手缠钯,一声喊,打将进去。慌得那大小水族,奔奔波波,跑上宫殿,吆喝道:“不好了!长嘴和尚挣断绳返打进来了!”那老龙与九头虫并一家子俱措手不及,跳起来,藏藏躲躲。这呆子不顾死活,闯上宫殿,一路钯,筑破门扇,打破桌椅,把些吃酒的家火之类,尽皆打碎。有诗为证,诗曰: 木母遭逢水怪擒,心猿不舍苦相寻。暗施巧计偷开锁,大显神威怒恨深。 驸马忙携公主躲,龙王战栗绝声音。水宫绛阙门窗损,龙子龙孙尽没魂。 这一场,被八戒把玳瑁屏打得粉碎,珊瑚树掼得凋零。那九头虫将公主安藏在内,急取月牙铲,赶至前宫喝道:“泼夯豕彘!怎敢欺心惊吾眷族!”八戒骂道:“这贼怪,你焉敢将我捉来!这场不干我事,是你请我来家打的!快拿宝贝还我,回见国王了事。不然,决不饶你一家命也!”那怪那肯容情,咬定牙齿,与八戒交锋。那老龙才定了神思,领龙子龙孙,各执枪刀,齐来攻取。八戒见事体不谐,虚幌一钯,撤身便走,那老龙帅众追来。须臾,撺出水中,都到潭面上翻腾。 却说孙行者立于潭岸等候,忽见他们追赶八戒,出离水中,就半踏云雾,掣铁棒,喝声:“休走!”只一下,把个老龙头打得稀烂。可怜血溅潭中红水泛,尸飘浪上败鳞浮!唬得那龙子龙孙各各逃命,九头驸马收龙尸,转宫而去。 行者与八戒且不追袭,回上岸,备言前事。八戒道:“这厮锐气挫了!被我那一路钯,打进去时,打得落花流水,魂散魄飞!正与那驸马厮斗,却被老龙王赶着,却亏了你打死。那厮们回去,一定停丧挂孝,决不肯出来。今又天色晚了,却怎奈何?”行者道:“管什么天晚!乘此机会,你还下去攻战,务必取出宝贝,方可回朝。”那呆子意懒情疏,徉徉推托,行者催逼道:“兄弟不必多疑,还象刚才引出来,等我打他。” 两人正自商量,只听得狂风滚滚,惨雾阴阴,忽从东方径往南去。行者仔细观看,乃二郎显圣,领梅山六兄弟,架着鹰犬,挑着狐兔,抬着獐鹿,一个个腰挎弯弓,手持利刃,纵风雾踊跃而来。行者道:“八戒,那是我七圣兄弟,倒好留请他们,与我助战。若得成功,倒是一场大机会也。”八戒道:“既是兄弟,极该留请。”行者道:“但内有显圣大哥,我曾受他降伏,不好见他。你去拦住云头,叫道:‘真君,且略住住。齐天大圣在此进拜。’他若听见是我,断然住了。待他安下,我却好见。”那呆子急纵云头,上山拦住,厉声高叫道:“真君,且慢车驾,有齐天大圣请见哩。”那爷爷见说,即传令就停住六兄弟,与八戒相见毕,问:“齐天大圣何在?”八戒道:“现在山下听呼唤。”二郎道:“兄弟们,快去请来。”六兄弟乃是康、张、姚、李、郭、直,各各出营叫道:“孙悟空哥哥,大哥有请。”行者上前,对众作礼,遂同上山。 二郎爷爷迎见,携手相搀,一同相见道:“大圣,你去脱大难,受戒沙门,刻日功完,高登莲座,可贺,可贺!”行者道:“不敢,向蒙莫大之恩,未展斯须之报。虽然脱难西行,未知功行何如。今因路遇祭赛国,搭救僧灾,在此擒妖索宝。偶见兄长车驾,大胆请留一助,未审兄长自何而来,肯见爱否。”二郎笑道:“我因闲暇无事,同众兄弟采猎而回,幸蒙大圣不弃留会,足感故旧之情。若命挟力降妖,敢不如命!却不知此地是何怪贼?”六圣道:“大哥忘了?此间是乱石山,山下乃碧波潭,万圣之龙宫也。”二郎惊呀道:“万圣老龙却不生事,怎么敢偷塔宝?” 行者道:“他近日招了一个驸马,乃是九头虫成精。他郎丈两个做贼,将祭赛国下了一场血雨,把金光寺塔顶舍利佛宝偷来。那国王不解其意,苦拿着僧人拷打。是我师父慈悲,夜来扫搭,当被我在塔上拿住两个小妖,是他差来巡探的。今早押赴朝中,实实供招了。那国王就请我师收降,师命我等到此。先一场战,被九头虫腰里伸出一个头来,把八戒衔了去,我却又变化下水,解了八戒。才然大战一场,是我把老龙打死,那厮们收尸挂孝去了。我两个正议索战,却见兄长仪仗降临,故此轻渎也。”二郎道:“既伤了老龙,正好与他攻击,使那厮不能措手,却不连窝巢都灭绝了?”八戒道:“虽是如此,奈天晚何?”二郎道:“兵家云,征不待时,何怕天晚!”康姚郭直道:“大哥莫忙,那厮家眷在此,料无处去。孙二哥也是贵客,猪刚鬣又归了正果,我们营内,有随带的酒肴,教小的们取火,就此铺设。一则与二位贺喜,二来也当叙情。且欢会这一夜,待天明索战何迟?”二郎大喜道:“贤弟说得极当。”却命小校安排,行者道:“列位盛情,不敢固却。但自做和尚,都是斋戒,恐荤素不便。”二郎道:“有素果品,酒也是素的。”众兄弟在星月光前,幕天席地,举杯叙旧。 正是寂寞更长,欢娱夜短,早不觉东方发白。那八戒几钟酒吃得兴抖抖的道:“天将明了,等老猪下水去索战也。”二郎道:“元帅仔细,只要引他出来,我兄弟们好下手。”八戒笑道:“我晓得!我晓得!”你看他敛衣缠钯,使分水法,跳将下去,径至那牌楼下,发声喊,打入殿内。此时那龙子披了麻,看着龙尸哭,龙孙与那驸马,在后面收拾棺材哩。这八戒骂上前,手起处,钯头着重,把个龙子夹脑连头,一钯筑了九个窟窿,唬得那龙婆与众往里乱跑,哭道:“长嘴和尚又把我儿打死了!”那驸马闻言,即使月牙铲,带龙孙往外杀来。这八戒举钯迎敌,且战且退,跳出水中。这岸上齐天大圣与七兄弟一拥上前,枪刀乱扎,把个龙孙剁成几断肉饼。那驸马见不停当,在山前打个滚,又现了本象,展开翅,旋绕飞腾。二郎即取金弓,安上银弹,扯满弓,往上就打。那怪急铩翅,掠到边前,要咬二郎;半腰里才伸出一个头来,被那头细犬,撺上去,汪的一口,把头血淋淋的咬将下来。那怪物负痛逃生,径投北海而去。八戒便要赶去,行者止住道:“且莫赶他,正是穷寇勿追,他被细犬咬了头,必定是多死少生。等我变做他的模样,你分开水路,赶我进去,寻那宫主,诈他宝贝来也。”二郎与六圣道:“不赶他,倒也罢了,只是遗这种类在世,必为后人之害。”至今有个九头虫滴血,是遗种也。 那八戒依言,分开水路,行者变作怪象前走,八戒吆吆喝喝后追。渐渐追至龙宫,只见那万圣宫主道:“驸马,怎么这等慌张?”行者道:“那八戒得胜,把我赶将进来,觉道不能敌他。你快把宝贝好生藏了!”那宫主急忙难识真假,即于后殿里取出一个浑金匣子来,递与行者道:“这是佛宝。”又取出一个白玉匣子,也递与行者道:“这是九叶灵芝。你拿这宝贝藏去,等我与猪八戒斗上两三合,挡住他,你将宝贝收好了,再出来与他合战。”行者将两个匣儿收在身边,把脸一抹,现了本象道:“宫主,你看我可是驸马么?”宫主慌了,便要抢夺匣子,被八戒跑上去,着背一钯,筑倒在地。还有一个老龙婆撤身就走,被八戒扯住,举钯才筑,行者道:“且住!莫打死他,留个活的,好去国内见功。”遂将龙婆提出水面。行者随后捧着两个匣子上岸,对二郎道:“感兄长威力,得了宝贝,扫净妖贼也。”二郎道:“一则是那国王洪福齐天,二则是贤昆玉神通无量,我何功之有!”兄弟们俱道:“孙二哥既已功成,我们就此告别。”行者感谢不尽,欲留同见国王。诸公不肯,遂帅众回灌口去讫。 行者捧着匣子,八戒拖着龙婆,半云半雾,顷刻间到了国内。原来那金光寺解脱的和尚,都在城外迎接,忽见他两个云雾定时,近前磕头礼拜,接入城中。那国王与唐僧正在殿上讲论,这里有先走的和尚仗着胆入朝门奏道:“万岁,孙猪二老爷擒贼获宝而来也。”那国王听说,连忙下殿,共唐僧,沙僧,迎着称谢神功不尽,随命排筵谢恩。三藏道:“且不须赐饮,着小徒归了塔中之宝,方可饮宴。”三藏又问行者道:“汝等昨日离国,怎么今日才来?”行者把那战驸马,打龙王,逢真君,败妖怪,及变化诈宝贝之事,细说了一遍。三藏与国王,大小文武,俱喜之不胜。国王又问:“龙婆能人言语否?”八戒道:“乃是龙王之妻,生了许多龙子龙孙,岂不知人言?”国王道:“既知人言,快早说前后做贼之事。”龙婆道:“偷佛宝,我全不知,都是我那夫君龙鬼与那驸马九头虫,知你塔上之光乃是佛家舍利子,三年前下了血雨,乘机盗去。”又问:“灵芝草是怎么偷的?”龙婆道:“只是我小女万圣宫主私入大罗天上灵霄殿前,偷的王母娘娘九叶灵芝草。那舍利子得这草的仙气温养着,千年不坏,万载生光,去地下,或田中,扫一扫即有万道霞光,千条瑞气。如今被你夺来,弄得我夫死子绝,婿丧女亡,千万饶了我的命罢!”八戒道:“正不饶你哩!”行者道:“家无全犯,我便饶你,只便要你长远替我看塔。”龙婆道:“好死不如恶活。但留我命,凭你教做什么。”行者叫取铁索来,当驾官即取铁索一条,把龙婆琵琶骨穿了,教沙僧:“请国王来看我们安塔去。” 那国王即忙排驾,遂同三藏携手出朝,并文武多官,随至金光寺上塔。将舍利子安在第十三层塔顶宝瓶中间,把龙婆锁在塔心柱上,念动真言,唤出本国土地、城隍与本寺伽蓝,每三日送饮食一餐,与这龙婆度口,少有差讹,即行处斩,众神暗中领诺。行者却将芝草把十三层塔层层扫过,安在瓶内,温养舍利子。这才是整旧如新,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依然八方共睹,四国同瞻。下了塔门,国王就谢道:“不是老佛与三位菩萨到此,怎生得明此事也!”行者道:“陛下,金光二字不好,不是久住之物。金乃流动之物,光乃闪灼之气。贫僧为你劳碌这场,将此寺改作伏龙寺,教你永远常存。”那国王即命换了字号,悬上新匾,乃是“敕建护国伏龙寺”。一壁厢安排御宴,一壁厢召丹青写下四众生形,五凤楼注了名号。国王摆銮驾,送唐僧师徒,赐金玉酬答,师徒们坚辞,一毫不受。这真个是:邪怪剪除万境静,宝塔回光大地明。毕竟不知此去前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表祭赛国王谢了唐三藏师徒获宝擒怪之恩,所赠金玉,分毫不受,却命当驾官照依四位常穿的衣服,各做两套,鞋袜各做两双,绦环各做两条,外备干粮烘炒,倒换了通关文牒,大排銮驾,并文武多官,满城百姓,伏龙寺僧人,大吹大打,送四众出城。约有二十里,先辞了国王。众人又送二十里辞回。伏龙寺僧人送有五六十里不回,有的要同上西天,有的要修行伏侍。行者见都不肯回去,遂弄个手段,把毫毛拔了三四十根,吹口仙气,叫:“变!”都变作斑斓猛虎,拦住前路,哮吼踊跃。众僧方惧,不敢前进,大圣才引师父策马而去。少时间,去得远了,众僧人放声大哭,都喊:“有恩有义的老爷!我等无缘,不肯度我们也!” 且不说众僧啼哭,却说师徒四众,走上大路,却才收回毫毛,一直西去。正是时序易迁,又早冬残春至,不暖不寒,正好逍遥行路。忽见一条长岭,岭顶上是路。三藏勒马观看,那岭上荆棘丫叉,薜萝牵绕,虽是有道路的痕迹,左右却都是荆刺棘针。唐僧叫:“徒弟,这路怎生走得?”行者道:“怎么走不得?”又道:“徒弟啊,路痕在下,荆棘在上,只除是蛇虫伏地而游,方可去了。若你们走,腰也难伸,教我如何乘马?”八戒道:“不打紧,等我使出钯柴手来,把钉钯分开荆棘,莫说乘马,就抬轿也包你过去。”三藏道:“你虽有力,长远难熬,却不知有多少远近,怎生费得这许多精神!”行者道:“不须商量,等我去看看。”将身一纵,跳在半空看时,一望无际。真个是—— 匝地远天,凝烟带雨。夹道柔茵乱,漫山翠盖张。密密搓搓初发叶,攀攀扯扯正芬芳。遥望不知何所尽,近观一似绿云茫。蒙蒙茸茸,郁郁苍苍。风声飘索索,日影映煌煌。那中间有松有柏还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薜萝缠古树,藤葛绕垂杨。盘团似架,联络如床。有处花开真布锦,无端卉发远生香。为人谁不遭荆棘,那见西方荆棘长! 行者看罢多时,将云头按下道:“师父,这去处远哩!”三藏问:“有多少远?”行者道:“一望无际,似有千里之遥。”三藏大惊道:“怎生是好?”沙僧笑道:“师父莫愁,我们也学烧荒的,放上一把火,烧绝了荆棘过去。”八戒道:“莫乱谈!烧荒的须在十来月,草衰木枯,方好引火。如今正是蕃盛之时,怎么烧得!”行者道:“就是烧得,也怕人子。”三藏道:“这般怎生得度?”八戒笑道:“要得度,还依我。”好呆子,捻个诀,念个咒语,把腰躬一躬,叫:“长!”就长了有二十丈高下的身躯,把钉钯幌一幌,教“变!”就变了有三十丈长短的钯柄,拽开步,双手使钯,将荆棘左右搂开:“请师父跟我来也!”三藏见了甚喜,即策马紧随。后面沙僧挑着行李,行者也使铁棒拨开。这一日未曾住手,行有百十里,将次天晚,见有一块空阔之处,当路上有一通石碣,上有三个大字,乃“荆棘岭”;下有两行十四个小字,乃“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八戒见了笑道:“等我老猪与他添上两句: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三藏欣然下马道:“徒弟啊,累了你也!我们就在此住过了今宵,待明日天光再走。”八戒道:“师父莫住,趁此天色晴明,我等有兴,连夜搂开路走他娘!”那长老只得相从。 八戒上前努力,师徒们人不住手,马不停蹄,又行了一日一夜,却又天色晚矣。那前面蓬蓬结结,又闻得风敲竹韵,飒飒松声。却好又有一段空地,中间乃是一座古庙,庙门之外,有松柏凝青,桃梅斗丽。三藏下马,与三个徒弟同看,只见—— 岩前古庙枕寒流,落目荒烟锁废丘。白鹤丛中深岁月,绿芜台下自春秋。 竹摇青佩疑闻语,鸟弄余音似诉愁。鸡犬不通人迹少,闲花野蔓绕墙头。 行者看了道:“此地少吉多凶,不宜久坐。”沙僧道:“师兄差疑了,似这杳无人烟之处,又无个怪兽妖禽,怕他怎的?”说不了,忽见一阵阴风,庙门后,转出一个老者,头戴角巾,身穿淡服,手持拐杖,足踏芒鞋,后跟着一个青脸獠牙、红须赤身鬼使,头顶着一盘面饼,跪下道:“大圣,小神乃荆棘岭土地,知大圣到此,无以接待,特备蒸饼一盘,奉上老师父,各请一餐。此地八百里,更无人家,聊吃些儿充饥。”八戒欢喜,上前舒手,就欲取饼。不知行者端详已久,喝一声:“且住,这厮不是好人!休得无礼!你是什么土地,来诳老孙!看棍!”那老者见他打来,将身一转,化作一阵阴风,呼的一声,把个长老摄将起去,飘飘荡荡,不知摄去何所。慌得那大圣没跟寻处,八戒、沙僧俱相顾失色,白马亦只自惊吟。三兄弟连马四口,恍恍忽忽,远望高张,并无一毫下落,前后找寻不题。 却说那老者同鬼使,把长老抬到一座烟霞石屋之前,轻轻放下,与他携手相搀道:“圣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荆棘岭十八公是也。因风清月霁之宵,特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耳。”那长老却才定性,睁眼仔细观看,真个是—— 漠漠烟云去所,清清仙境人家。正好洁身修炼,堪宜种竹栽花。 每见翠岩来鹤,时闻青沼鸣蛙。更赛天台丹灶,仍期华岳明霞。 说甚耕云钓月,此间隐逸堪夸。坐久幽怀如海,朦胧月上窗纱。 三藏正自点看,渐觉月明星朗,只听得人语相谈,都道:“十八公请得圣僧来也。”长老抬头观看,乃是三个老者:前一个霜姿丰采,第二个绿鬓婆娑,第三个虚心黛色。各各面貌、衣服俱不相同,都来与三藏作礼。长老还了礼道:“弟子有何德行,敢劳列位仙翁下爱?”十八公笑道:“一向闻知圣僧有道,等待多时,今幸一遇。如果不吝珠玉,宽坐叙怀,足见禅机真派。”三藏躬身道:“敢问仙翁尊号?”十八公道:“霜姿者号孤直公,绿鬓者号凌空子,虚心者号拂云叟,老拙号曰劲节。”三藏道:“四翁尊寿几何?”孤直公道—— 我岁今经千岁古,撑天叶茂四时春。香枝郁郁龙蛇状,碎影重重霜雪身。 自幼坚刚能耐老,从今正直喜修真。乌栖凤宿非凡辈,落落森森远俗尘。 凌空子笑道: 吾年千载傲风霜,高干灵枝力自刚。夜静有声如雨滴,秋晴荫影似云张。 盘根已得长生诀,受命尤宜不老方。留鹤化龙非俗辈,苍苍爽爽近仙乡。 拂云叟笑道: 岁寒虚度有千秋,老景潇然清更幽。不杂嚣尘终冷淡,饱经霜雪自风流。 七贤作侣同谈道,六逸为朋共唱酬。戛玉敲金非琐琐,天然情性与仙游。 劲节十八公笑道: 我亦千年约有余,苍然贞秀自如如。堪怜雨露生成力,借得乾坤造化机。 万壑风烟惟我盛,四时洒落让吾疏。盖张翠影留仙客,博弈调琴讲道书。 三藏称谢道:“四位仙翁,俱享高寿,但劲节翁又千岁余矣。高年得道,丰采清奇,得非汉时之四皓乎?”四老道:“承过奖,承过奖!吾等非四皓,乃深山之四操也。敢问圣僧,妙龄几何?”三藏合掌躬身答曰: 四十年前出母胎,未产之时命已灾。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脱本骸。 养性看经无懈怠,诚心拜佛敢俄捱?今蒙皇上差西去,路遇仙翁下爱来。 四老俱称道:“圣僧自出娘胎,即从佛教,果然是从小修行,真中正有道之上僧也。我等幸接台颜,敢求大教,望以禅法指教一二,足慰生平。”长老闻言,慨然不惧,即对众言曰: 禅者静也,法者度也。静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涤虑,脱俗离尘是也。夫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至德妙道,渺漠希夷,六根六识,遂可扫除。菩提者,不死不生,无余无欠,空色包罗,圣凡俱遣。访真了元始钳锤,悟实了牟尼手段。发挥象罔,踏碎涅般。必须觉中觉了悟中悟,一点灵光全保护。放开烈焰照婆娑,法界纵横独显露。至幽微,更守固,玄关口说谁人度?我本元修大觉禅,有缘有志方记悟。 四老侧耳受了,无边喜悦,一个个稽首皈依,躬身拜谢道:“圣僧乃禅机之悟本也!”拂云叟道:“禅虽静,法虽度,须要性定心诚,纵为大觉真仙,终坐无生之道。我等之玄,又大不同也。”三藏云:“道乃非常,体用合一,如何不同?”拂云叟笑云: 我等生来坚实,体用比尔不同。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笑傲风霜,消磨日月。一叶不凋,千枝节操。似这话不叩冲虚,你执持梵语。道也者,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什么?石狮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彻骨髓。忘本参禅,妄求佛果,都似我荆棘岭葛藤谜语,萝壮浑言。此般君子,怎生接引?这等规模,如何印授?必须要检点见前面目,静中自有生涯。没底竹篮汲水,无根铁树生花。灵宝峰头牢着脚,归来雅会上龙华。 三藏闻言叩头拜谢,十八公用手搀扶,孤直公将身扯起,凌空子打个哈哈道:“拂云之言,分明漏泄。圣僧请起,不可尽信。我等趁此月明,原不为讲论修持,且自吟哦逍遥,放荡襟怀也。”拂云叟笑指石屋道:“若要吟哦,且入小庵一茶,何如?”长老真个欠身,向石屋前观看,门上有三个大字,乃“木仙庵”。遂此同入,又叙了坐次,忽见那赤身鬼使,捧一盘茯苓膏,将五盏香汤奉上。四老请唐僧先吃,三藏惊疑,不敢便吃。那四老一齐享用,三藏却才吃了两块,各饮香汤收去。三藏留心偷看,只见那里玲珑光彩,如月下一般—— 水自石边流出,香从花里飘来。满座清虚雅致,全无半点尘埃。 那长老见此仙境。以为得意,情乐怀开,十分欢喜,忍不住念了一句道:“禅心似月迥无尘。” 劲节老笑而即联道:“诗兴如天青更新。” 孤直公道:“好句漫裁抟锦绣。” 凌空子道:“佳文不点唾奇珍。” 拂云叟道:“六朝一洗繁华尽,四始重删雅颂分。” 三藏道:“弟子一时失口,胡谈几字,诚所谓班门弄斧。适闻列仙之言,清新飘逸,真诗翁也。”劲节老道:“圣僧不必闲叙,出家人全始全终。既有起句,何无结句?望卒成之。”三藏道:“弟子不能,烦十八公结而成篇为妙。”劲节道:“你好心肠!你起的句,如何不肯结果?慳吝珠玑,非道理也。” 三藏只得续后二句云:“半枕松风茶未熟,吟怀潇洒满腔春。” 十八公道:“好个‘吟怀潇洒满腔春’!”孤直公道:“劲节,你深知诗味,所以只管咀嚼,何不再起一篇?” 十八公亦慨然不辞道:“我却是顶针字起:春不荣华冬不枯,云来雾往只如无。” 凌空子道:“我亦体前顶针二句:无风摇拽婆娑影,有客欣怜福寿图。” 拂云叟亦顶针道:“图似西山坚节老,清如南国没心夫。” 孤直公亦顶针道:“夫因侧叶称梁栋,台为横柯作宪乌。” 长老听了,赞叹不已道:“真是阳春白雪,浩气冲霄!弟子不才,敢再起两句。”孤直公道:“圣僧乃有道之士,大养之人也。不必再相联句,请赐教全篇,庶我等亦好勉强而和。”三藏无已,只得笑吟一律曰: 杖锡西来拜法王,愿求妙典远传扬。金芝三秀诗坛瑞,宝树千花莲蕊香。 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立行藏。修成玉象庄严体,极乐门前是道场。 四老听毕,俱极赞扬。十八公道:“老拙无能,大胆搀越,也勉和一首。”云: 劲节孤高笑木王,灵椿不似我名扬。山空百丈龙蛇影。泉泌千年琥珀香。 解与乾坤生气概,喜因风雨化行藏。衰残自愧无仙骨,惟有苓膏结寿场。 孤直公道:“此诗起句豪雄,联句有力,但结句自谦太过矣,堪羡,堪羡!老拙也和一首。”云: 霜姿常喜宿禽王,四绝堂前大器扬。露重珠缨蒙翠盖,风轻石齿碎寒香。 长廊夜静吟声细,古殿秋阴淡影藏。元日迎春曾献寿,老来寄傲在山场。 凌空子笑而言曰:“好诗,好诗!真个是月胁天心,老拙何能为和?但不可空过,也须扯谈几句。”曰: 梁栋之材近帝王,太清宫外有声扬。晴轩恍若来青气,暗壁寻常度翠香。 壮节凛然千古秀,深根结矣九泉藏。凌云势盖婆娑影,不在群芳艳丽场。 拂云叟道:“三公之诗,高雅清淡,正是放开锦绣之囊也。我身无力,我腹无才,得三公之教,茅塞顿开,无已,也打油几句,幸勿哂焉。”诗曰: 淇澳园中乐圣王,渭川千亩任分扬。翠筠不染湘娥泪,班箨堪传汉史香。 霜叶自来颜不改,烟梢从此色何藏?子猷去世知音少,亘古留名翰墨场。 三藏道:“众仙老之诗,真个是吐凤喷珠,游夏莫赞。厚爱高情,感之极矣。但夜已深沉,三个小徒,不知在何处等我。意者弟子不能久留,敢此告回寻访,尤无穷之至爱也,望老仙指示归路。”四老笑道:“圣僧勿虑,我等也是千载奇逢,况天光晴爽,虽夜深却月明如昼,再宽坐坐,待天晓自当远送过岭,高徒一定可相会也。” 正话间,只见石屋之外,有两个青衣女童,挑一对绛纱灯笼,后引着一个仙女。那仙女拈着一枝杏花,笑吟吟进门相见。那仙女怎生模样?他生得—— 青姿妆翡翠,丹脸赛胭脂。星眼光还彩,蛾眉秀又齐。下衬一条五色梅浅红裙子,上穿一件烟里火比甲轻衣。弓鞋弯凤嘴,绫袜锦绣泥。妖娆娇似天台女,不亚当年俏妲姬。 四老欠身问道:“杏仙何来?”那女子对众道了万福道:“知有佳客在此赓酬,特来相访,敢求一见。”十八公指着唐僧道:“佳客在此,何劳求见!”三藏躬身,不敢言语。那女子叫:“快献茶来。”又有两个黄衣女童,捧一个红漆丹盘,盘内有六个细磁茶盂,盂内设几品异果,横担着匙儿,提一把白铁嵌黄铜的茶壶,壶内香茶喷鼻。斟了茶,那女子微露春葱,捧磁盂先奉三藏,次奉四老,然后一盏,自取而陪。 凌空子道:“杏仙为何不坐?”那女子方才去坐。茶毕欠身问道:“仙翁今宵盛乐,佳句请教一二如何?”拂云叟道:“我等皆鄙俚之言,惟圣僧真盛唐之作,甚可嘉羡。”那女子道:“如不吝教,乞赐一观。”四老即以长老前诗后诗并禅法论,宣了一遍。那女子满面春风对众道:“妾身不才,不当献丑。但聆此佳句,似不可虚也,勉强将后诗奉和一律如何?”遂朗吟道: 上盖留名汉武王,周时孔子立坛场。董仙爱我成林积,孙楚曾怜寒食香。 雨润红姿娇且嫩,烟蒸翠色显还藏。自知过熟微酸意,落处年年伴麦场。 四老闻诗,人人称贺,都道:“清雅脱尘,句内包含春意。好个‘雨润红姿娇且嫩’、‘雨润红姿娇且嫩’!”那女子笑而悄答道:“惶恐,惶恐!适闻圣僧之章,诚然锦心绣口,如不吝珠玉,赐教一阕如何?”唐僧不敢答应。那女子渐有见爱之情,挨挨轧轧,渐近坐边,低声悄语呼道:“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几何?”十八公道:“杏仙尽有仰高之情,圣僧岂可无俯就之意?如不见怜,是不知趣了也。”孤直公道:“圣僧乃有道有名之士,决不苟且行事。如此样举措,是我等取罪过了。污人名,坏人德,非远达也。果是杏仙有意,可教拂云叟与十八公做媒,我与凌空子保亲,成此姻眷,何不美哉!” 三藏听言,遂变了颜色,跳起来高叫道:“汝等皆是一类邪物,这般诱我!当时只以砥砺之言,谈玄谈道可也,如今怎么以美人局来骗害贫僧!是何道理!”四老见三藏发怒,一个个咬指担惊,再不复言。那赤身鬼使暴躁如雷道:“这和尚好不识抬举!我这姐姐,那些儿不好?他人材俊雅,玉质娇姿,不必说那女工针指,只这一段诗才,也配得过你。你怎么这等推辞!休错过了!孤直公之言甚当,如果不可苟合,待我再与你主婚。”三藏大惊失色,凭他们怎么胡谈乱讲,只是不从。鬼使又道:“你这和尚,我们好言好语,你不听从,若是我们发起村野之性,还把你摄了去,教你和尚不得做,老婆不得娶,却不枉为人一世也?”那长老心如金石,坚执不从。暗想道:“我徒弟们不知在那里寻我哩!”说一声,止不住眼中堕泪。那女子陪着笑,挨至身边,翠袖中取出一个蜜合绫汗巾儿与他揩泪,道:“佳客勿得烦恼,我与你倚玉偎香,耍子去来。”长老咄的一声吆喝,跳起身来就走,被那些人扯扯拽拽,嚷到天明。 忽听得那里叫声:“师父,师父!你在那方言语也?”原来那孙大圣与八戒沙僧,牵着马,挑着担,一夜不曾住脚,穿荆度棘,东寻西找,却好半云半雾的,过了八百里荆棘岭西下,听得唐僧吆喝,却就喊了一声。那长老挣出门来,叫声:“悟空,我在这里哩,快来救我,快来救我!”那四老与鬼使,那女子与女童,幌一幌都不见了。须臾间,八戒、沙僧俱到边前道:“师父,你怎么得到此也?”三藏扯住行者道:“徒弟啊,多累了你们了!昨日晚间见的那个老者,言说土地送斋一事,是你喝声要打,他就把我抬到此方。他与我携手相搀,走入门,又见三个老者,来此会我,俱道我做圣僧,一个个言谈清雅,极善吟诗。我与他赓和相攀,觉有夜半时候,又见一个美貌女子执灯火,也来这里会我,吟了一首诗,称我做佳客。因见我相貌,欲求配偶,我方省悟,正不从时,又被他做媒的做媒,保亲的保亲,主婚的主婚,我立誓不肯,正欲挣着要走,与他嚷闹,不期你们到了。一则天明,二来还是怕你,只才还扯扯拽拽,忽然就不见了。”行者道:“你既与他叙话谈诗,就不曾问他个名字?”三藏道:“我曾问他之号,那老者唤做十八公,号劲节,第二个号孤直公,第三个号凌空子,第四个号拂云叟,那女子,人称他做杏仙。”八戒道:“此物在于何处?才往那方去了?”三藏道:“去向之方,不知何所,但只谈诗之处,去此不远。” 他三人同师父看处,只见一座石崖,崖上有“木仙庵”三字。三藏道:“此间正是。”行者仔细观之,却原来是一株大桧树,一株老柏,一株老松,一株老竹,竹后有一株丹枫。再看崖那边,还有一株老杏,二株腊梅,二株丹桂。行者笑道:“你可曾看见妖怪?”八戒道:“不曾。”行者道:“你不知,就是这几株树木在此成精也。”八戒道:“哥哥怎得知成精者是树?”行者道:“十八公乃松树,孤直公乃柏树,凌空子乃桧树,拂云叟乃竹竿,赤身鬼乃枫树,杏仙即杏树,女童即丹桂、腊梅也。”八戒闻言,不论好歹,一顿钉钯,三五长嘴,连拱带筑,把两颗腊梅、丹桂、老杏、枫杨俱挥倒在地,果然那根下俱鲜血淋漓。三藏近前扯住道:“悟能,不可伤了他!他虽成了气候,却不曾伤我,我等找路去罢。”行者道:“师父不可惜他,恐日后成了大怪,害人不浅也。”那呆子索性一顿钯,将松柏桧竹一齐皆筑倒,却才请师父上马,顺大路一齐西行。毕竟不知前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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