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īng]

年代:1644 - 1912
存续时间:268
收录作品:12

朝代简介

清朝是中国历史上第二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统一政权,也是中国最后一个封建帝制国家,对中国历史产生了深远影响。1616年,建州女真部首领努尔哈赤建立后金。1636年,皇太极改国号为清。1644年入关,逐步统一全国。清朝前期,统一多民族国家得到巩固,基本上奠定了我国版图,同时君主专制发展到顶峰。1840年鸦片战争后进入近代,多遭列强入侵,主权严重丧失。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清朝统治瓦解,从此结束了中国两千多年来的封建帝制。1912年2月12日,清帝被迫退位。清朝从后金建立开始算起,共有十二帝。自此之后,中国进入了民主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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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是中國歷史上第二個由少數民族建立的統一政權,也是中國最後一個封建帝制國家,對中國歷史產生了深遠影響。1616年,建州女真部首領努爾哈赤建立後金。1636年,皇太極改國號爲清。1644年入關,逐步統一全國。清朝前期,統一多民族國家得到鞏固,基本上奠定了我國版圖,同時君主專制發展到頂峯。1840年鴉片戰爭後進入近代,多遭列強入侵,主權嚴重喪失。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清朝統治瓦解,從此結束了中國兩千多年來的封建帝制。1912年2月12日,清帝被迫退位。清朝從後金建立開始算起,共有十二帝。自此之後,中國進入了民主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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栽对植,薙对芟。二伯对三监。朝臣对国老,职事对官衔。鹿麌麌,兔毚毚。启牍对开缄。绿杨莺睍睆,红杏燕呢喃。半篱白酒娱陶令,一枕黄粱度吕岩。九夏炎飙,长日风亭留客骑;三冬寒冽,漫天雪浪驻征帆。 梧对竹,柏对杉。夏濩对韶咸。涧瀍对溱洧,巩洛对崤函。藏书洞,避诏岩。脱俗对超凡。贤人羞献媚,正士嫉工谗。霸越谋臣推少伯,佐唐藩将重浑瑊。邺下狂生,羯鼓三挝羞锦袄;江州司马,琵琶一曲湿青衫。 袍对笏,履对衫。匹马对孤帆。琢磨对雕镂,刻划对镌镵。星北拱,日西衔。卮漏对鼎馋。江边生桂若,海外树都咸。但得恢恢存利刃,何须咄咄达空函。彩凤知音,乐典后夔须九奏;金人守口,圣如尼父亦三缄。
竟指秦淮作战场,美人扇上写兴亡。 两朝应举侯公子,忍对桃花说李香!

萤火

赵执信

和雨还穿户,经风忽过墙。 虽缘草成质,不借月为光。 解识幽人意,请今聊处囊。 君看落空阔,何异大星芒。
曾经沧海,又来沙漠,四千里外关河。骨相空谈,肠轮自转,回头十八年过。春梦醒来么,对春帆细雨,独自吟哦。惟有瓶花数枝,相伴不须多。 寒江才脱渔蓑,剩风尘面貌,自看如何。鉴不因人,形还问影,岂缘酒后颜酡。拔剑欲高歌,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忽说此人是我,睁眼细瞧科。
新秋逢闰,鹊桥重驾,两度人间乞巧。栏干斜转玉绳低,问乞得、天机多少? 闺中女伴、天边佳会,多事纷纷祈祷。神仙之说本虚无,便是有、也应年老。
话说红玉心神恍惚,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他,却回身一跑,被门槛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复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就有几个丫头子来会他去打扫房子地面,提洗脸水。这红玉也不梳洗,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腰内束了一条汗巾子,便来打扫房屋。谁知宝玉昨儿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点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若好还罢了,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闷闷的,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独不见昨儿那一个。宝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见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红玉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他,只得走上前来。袭人笑道:“我们这里的喷壶还没有收拾了来呢,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们的借来使使。”红玉答应了,便走出来往潇湘馆去。正走上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是拦着帏幕,方想起今儿有匠役在里头种树。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闷闷的向潇湘馆取了喷壶回来,无精打彩自向房内倒着。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论。 展眼过了一日,原来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自在,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几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可巧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金刚咒》唪诵唪诵。那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灯,拿腔作势的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钟茶来递与他。因见王夫人和人说话儿,他便悄悄的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贾环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两人正说着,只见凤姐来了,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他,今儿是那几位堂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语。说了不多几句话,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说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夺手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的见,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 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里众人都唬了一跳。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的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 那赵姨娘素日虽然常怀嫉妒之心,不忿凤姐宝玉两个,也不敢露出来,如今贾环又生了事,受这场恶气,不但吞声承受,而且还要走去替宝玉收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出来,幸而眼睛竟没动。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贾母问怎么回答,急的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然后又安慰了宝玉一回,又命取败毒消肿药来敷上。宝玉道:“有些疼,还不妨事。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凤姐笑道:“便说是自己烫的,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横竖有一场气生的,到明儿凭你怎么说去罢。”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宝玉回房去后,袭人等见了,都慌的了不得。 林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就觉闷闷的,没个可说话的人。至晚正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回来不曾,这遍方才回来,又偏生烫了。林黛玉便赶着来瞧,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的药。林黛玉只当烫的十分利害,忙上来问怎么烫了,要瞧瞧。宝玉见他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洁,见不得这些东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这件癖性,知道宝玉的心内怕他嫌脏,因笑道:“我瞧瞧烫了那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就凑上来,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问他疼的怎么样。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林黛玉坐了一回,闷闷的回房去了。一宿无话。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然自己承认是自己烫的,不与别人相干,免不得那贾母又把跟从的人骂一顿。 过了一日,就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荣国府来请安。见了宝玉,唬一大跳,问起原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息一回,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一画,口内嘟嘟囔囔的又持诵了一回,说道:“管保就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又向贾母道:“祖宗老菩萨那里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的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贾母听如此说,便赶着问:“这有什么佛法解释没有呢?”马道婆道:“这个容易,只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儿孙康宁安静,再无惊恐邪祟撞客之灾。”贾母道:“倒不知怎么个供奉这位菩萨?”马道婆道:“也不值些什么,不过除香烛供养之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上个大海灯。这海灯,便是菩萨现身法像,昼夜不敢息的。”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诉我,我也好作这件功德的。”马道婆听如此说,便笑道:“这也不拘,随施主菩萨们随心愿舍罢了。像我们庙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他许的多,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油,再还有几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数。那小家子穷人家舍不起这些,就是四两半斤,也少不得替他点。”贾母听了,点头思忖。马道婆又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亲长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像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若舍多了倒不好,还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当家花花的,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贾母说:“既是这样说,你便一日五斤合准了,每月打趸来关了去。”马道婆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贾母又命人来吩咐:“以后大凡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交给他的小子们带着,遇见僧道穷苦人好舍。” 说毕,那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问安,闲逛了一回。一时来至赵姨娘房内,二人见过,赵姨娘命小丫头倒了茶来与他吃。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赵姨娘正粘鞋呢。马道婆道:“可是我正没了鞋面子了。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什么颜色的,弄一双鞋面给我。”赵姨娘听说,便叹口气说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有的没的都在这里,你不嫌,就挑两块子去。”马道婆见说,果真便挑了两块袖将起来。 赵姨娘问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钱去,在药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赵姨娘叹口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的上个供,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儿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赵姨娘听说,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罢,罢,再别说起。如今就是个样儿,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也不是有了宝玉,竟是得了活龙。他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我只不伏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出两个指头儿来。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方进来向马道婆悄悄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 马道婆见他如此说,便探他口气说道:“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也不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妙。”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样呢?”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别人。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还等到这如今!”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心内暗暗的欢喜,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意思,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若教给我这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听说这话打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休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马道婆听说如此,便笑道:“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委曲还犹可,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可是你错打算盘了。就便是我希图你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了,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起来了。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马道婆听了,低了头,半晌说道:“那时候事情妥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又何难。如今我虽手里没什么,也零碎攒了几两梯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写个欠银子文契给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那时我照数给你。”马道婆道:“果然这样?”赵姨娘道:“这如何还撒得谎。”说着便叫过一个心腹婆子来,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说了几句话。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欠契来。赵姨娘便印了个手模,走到橱柜里将梯己拿了出来,与马道婆看看,道:“这个你先拿了去做香烛供奉使费,可好不好?”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满口里应着,伸手先去抓了银子掖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正才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鬟进来找道:“奶奶可在这里,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话下。 却说林黛玉因见宝玉近日烫了脸,总不出门,倒时常在一处说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两篇书,自觉无趣,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烦闷。便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信步出来,看阶下新迸出的稚笋,不觉出了院门。一望园中,四顾无人,惟见花光柳影,鸟语溪声。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红院中来,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回廊上围着看画眉洗澡呢。听见房内有笑声,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时,原来是李宫裁,凤姐,宝钗都在这里呢,一见他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一个。”林黛玉笑道:“今儿齐全,谁下帖子请来的?”凤姐道:“前儿我打发了丫头送了两瓶茶叶去,你往那去了?”林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多谢多谢。”凤姐儿又道:“你尝了可还好不好?”没有说完,宝玉便说道:“论理可倒罢了,只是我说不大甚好,也不知别人尝着怎么样。”宝钗道:“味倒轻,只是颜色不大好些。”凤姐道:“那是暹罗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道:“我吃着好,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宝玉道:“你果然爱吃,把我这个也拿了去吃罢。”凤姐笑道:“你要爱吃,我那里还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发丫头取去了。”凤姐道:“不用取去,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 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李宫裁笑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林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别作梦!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 林黛玉抬身就走。宝钗便叫:“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倒没意思。”说着便站起来拉住。刚至房门前,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李宫裁,宝钗宝玉等都让他两个坐。独凤姐只和林黛玉说笑,正眼也不看他们。宝钗方欲说话时,只见王夫人房内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呢。”李宫裁听了,连忙叫着凤姐等走了。赵,周两个忙辞了宝玉出去。宝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说一句话。”凤姐听了,回头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纨一同去了。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挣着要走。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林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王夫人,贾母等。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时,宝玉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见了,唬的抖衣而颤,且“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于是惊动诸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园内乱麻一般。正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的泪天泪地。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也曾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堪堪日落。王子腾夫人告辞去后,次日王子腾也来瞧问。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总不见效。他叔嫂二人愈发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到夜晚间,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夜间派了贾芸带着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 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人口不安,也都没了主意。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不灵效,着实懊恼,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那里见些效验。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 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心去肝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像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一面骂,一面哭。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一时又有人来回说:“两口棺椁都做齐了,请老爷出去看。”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是谁做了棺椁?”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 正闹的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贾母,王夫人听见这些话,那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这样真切,心中亦希罕,命人请了进来。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见那和尚是怎的模样: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 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样: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 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问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庙里焚修。”那僧笑道:“长官不须多话。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贾政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那僧道:“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你今且取他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 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着回头便走了。贾政赶着还说话,让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谢礼,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贾母等还只管着人去赶,那里有个踪影。少不得依言将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卧室之内,将玉悬在门上。王夫人亲身守着,不许别个人进来。 至晚间他二人竟渐渐醒来,说腹中饥饿。贾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旋熬了米汤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间听信息。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林黛玉不觉的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姐贫嘴烂舌的学。”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不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沉。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许尘侵。岁晚忆曾游处,犹记半竿斜照,一抹界疏林。绝顶茅庵里,老衲正孤吟。 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此生着几緉屐,谁识卧游心?准拟乘风归去,错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袜青鞋约,但向画图寻。
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服,仍回大观园内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红玉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要放下,心内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红玉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个小丫头名叫佳蕙的,因答说:“在家里,你进来罢。”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了出来,红玉替他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 佳蕙道:“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道:“那里的话,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也是一样。”红玉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红玉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佳蕙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红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红玉道:“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的心肠,由不得眼睛红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的熬煎。” 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回身就跑了。红玉向外问道:“倒是谁的?也等不得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红玉便赌气把那样子掷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都是秃了的,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放在那里了?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一面说着,一面出神,想了一会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便向佳惠道:“你替我取了来。”佳惠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他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罢。”红玉道:“他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打牙儿?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着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自己便出房来,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 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红玉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红玉道:“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杖一径去了。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 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红玉道:“那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说着一径跑了。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去。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恁样四个字。”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贾芸听得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熌灼,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宝玉笑道:“只从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贾芸笑道:“总是我没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道:“大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 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几天,他在里头混了两日,他却把那有名人口认记了一半。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今见他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贾芸笑道:“虽如此说,叔叔房里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 了一会,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他出去。 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他“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才刚那个与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他倒叫小红。你问他作什么?”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他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我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 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的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宝玉见说,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快起来罢!”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宝玉道:“可往那去呢?怪腻腻烦烦的。”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 宝玉无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搬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侯。”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雷的一般,也顾不得别的,疾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便问道:“你可知道叫我是为什么?”焙茗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只见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出来的这么快。”焙茗也笑道:“爷别怪我。”忙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解过来了,是薛蟠哄他出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问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宝玉道:“嗳,嗳,越发该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肏的,还跪着作什么!”焙茗连忙叩头起来。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小么儿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 一面说,一面来至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方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宝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的穿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的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的字,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那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薛蟠道:“怎么看不真!”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觉没意思,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了。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你我这些年,那回儿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说着执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 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 正说,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叫他留着请人送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因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那一个出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惊飙掠地冬将半,解鞍正值昏鸦乱。冰合大河流,茫茫一片愁。 烧痕空极望,鼓角高城上。明日近长安,客心愁未阑。
子规啼破城楼月,画船晓载笙歌发。两岸荔枝红,万家烟雨中。 佳人相对泣,泪下罗衣湿。从此信音稀,岭南无雁飞。
阑风伏雨催寒食,樱桃一夜花狼藉。刚与病相宜,锁窗薰绣衣。 画眉烦女伴,央及流莺唤。半晌试开奁,娇多直自嫌。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那林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林黛玉看见,便道:“啐!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长叹了一声,自己抽身便走了。 这里宝玉悲恸了一回,忽然抬头不见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往怡红院来。可巧看见林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后撂开手。”林黛玉回头看见是宝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撂开手”,这话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说道:“有一句话,请说来。”宝玉笑道:“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黛玉听说,回头就走。宝玉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林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眼泪来。 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宝玉见他这般形景,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听了这个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说道:“你既这么说,昨儿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宝玉诧异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要是这么样,立刻就死了!”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待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们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我论理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着抿着嘴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说话,只见丫头来请吃饭,遂都往前头来了。王夫人见了林黛玉,因问道:“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林黛玉道:“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就好了,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宝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麦味地黄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宝玉扎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糊涂了。”宝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宝玉笑道:“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的。” 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儿,明儿就叫人买些来吃。”宝玉笑道:“这些都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笑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都不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宝钗听说,笑着摇手儿说:“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宝玉站在当地,听见如此说,一回身把手一拍,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呢,倒说我撒谎。”口里说着,忽一回身,只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用手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 凤姐因在里间屋里看着人放桌子,听如此说,便走来笑道:“宝兄弟不是撒谎,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亲自和我来寻珍珠,我问他作什么,他说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罢了,如今那里知道这么费事。我问他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的方子,说了多少药,我也没工夫听。他说不然我也买几颗珍珠了,只是定要头上带过的,所以来和我寻。他说:‘妹妹就没散的,花儿上也得,掐下来,过后儿我拣好的再给妹妹穿了来。’我没法儿,把两枝珠花儿现拆了给他。还要了一块三尺上用大红纱去,乳钵乳了隔面子呢。”凤姐说一句,那宝玉念一句佛,说:“太阳在屋子里呢!”凤姐说完了,宝玉又道:“太太想,这不过是将就呢。正经按那方子,这珍珠宝石定要在古坟里的,有那古时富贵人家装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如今那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带过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道:“阿弥陀佛,不当家花花的!就是坟里有这个,人家死了几百年,这会子翻尸盗骨的,作了药也不灵!” 宝玉向林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脸望着黛玉说话,却拿眼睛瞟,着宝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支吾着我。”王夫人也道:“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宝玉笑道:“太太不知道这原故。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后羞我,打谅我撒谎呢。” 正说着,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林黛玉去吃饭。林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那丫头说等着宝玉一块儿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饭了,咱们走。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道:“我也跟着吃斋。”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宝钗等笑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罢。”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一时吃过饭,宝玉一则怕贾母记挂,二则也记挂着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宝钗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羼些什么。”宝玉吃了茶,便出来,一直往西院来。可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了屋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宝玉听说只得写了。凤姐一面收起,一面笑道:“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我要叫了来使唤,明儿我再替你挑几个,可使得?”宝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凤姐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带他去了。”宝玉道:“只管带去。”说着便要走。凤姐儿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我回来罢。”说着便来至贾母这边,只见都已吃完饭了。贾母因问他:“跟着你娘吃了什么好的?”宝玉笑道:“也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因问:“林妹妹在那里?”贾母道:“里头屋里呢。” 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个丫头说道:“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听了,只是纳闷。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回话。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因见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宝玉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呢,你抹骨牌去罢。”宝钗听说,便笑道:“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了?”说着便走了。林黛玉道:“你倒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说着又裁。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还陪笑说道:“你也出去逛逛再裁不迟。”林黛玉总不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林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管二爷的事!”宝玉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宝玉听了,忙撤身出来。黛玉向外头说道:“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 宝玉出来,到外面,只见焙茗说道:“冯大爷家请。”宝玉听了,知道是昨日的话,便说:“要衣裳去。”自己便往书房里来。焙茗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只见一个老婆子出来了,焙茗上去说道:“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你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那婆子说:“放你娘的屁!倒好,宝二爷如今在园里住着,跟他的人都在园里,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来了!”焙茗听了,笑道:“骂的是,我也糊涂了。”说着一径往东边二门前来。可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焙茗将原故说了。小厮跑了进去,半日抱了一个包袱出来,递与焙茗。回到书房里,宝玉换了,命人备马,只带着焙茗,锄药,双瑞,双寿四个小厮去了。 一径到了冯紫英家门口,有人报与了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只见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并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宝玉擎茶笑道:“前儿所言幸与不幸之事,我昼悬夜想,今日一闻呼唤即至。”冯紫英笑道:“你们令表兄弟倒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一饮,恐又推托,故说下这句话。今日一邀即至,谁知都信真了。”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 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觉忘了情,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唱个我听,我吃一坛如何?”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コ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唱毕笑道:“你喝一坛子罢了。”薛蟠听说,笑道:“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 宝玉笑道:“听我说来:如此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冯紫英蒋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干,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薛蟠未等说完,先站起来拦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捉弄我呢!”云儿也站起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吃酒呢,难道你连我也不如!我回来还说呢。说是了,罢,不是了,不过罚上几杯,那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众人都拍手道妙。薛蟠听说无法,只得坐了。听宝玉说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众人听了,都道:“说得有理。”薛蟠独扬着脸摇头说:“不好,该罚!”众人问:“如何该罚?”薛蟠道:“他说的我通不懂,怎么不该罚?”云儿便拧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罢。回来说不出,又该罚了。”于是拿琵琶听宝玉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唱完,大家齐声喝彩,独薛蟠说无板。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 下该冯紫英,说道:“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说毕,端起酒来,唱道: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声茅店月。”令完,下该云儿。 云儿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薛蟠叹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众人都道:“别混他,别混他!”云儿又道:“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众人都道:“再多言者罚酒十杯。”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说了。”云儿又道:“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说完,便唱道: 荳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令完了,下该薛蟠。 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女儿悲----”又咳嗽了两声,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他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弯腰说道:“你说的很是,快说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绣房撺出个大马猴。”众人呵呵笑道:“该罚,该罚!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说着便要筛酒。宝玉笑道:“押韵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众人听说,方才罢了。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薛蟠又道:“女儿乐,一根〈毛几〉〈毛巴〉往里戳。”众人听了,都扭着脸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众人都怔了,说:“这是个什么曲儿?”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众人都道:“罢,罢,罢!”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你们要懒待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众人都道:“免了罢,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 于是蒋玉菡说道:“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说毕,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唱毕,饮了门杯,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可巧只记得这句,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说毕,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 众人倒都依了,完令。薛蟠又跳了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又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蒋玉菡怔了,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来。”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说毕,指着宝玉。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蒋玉菡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菡便随了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那里去。还有一句话借问, 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那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二人方束好,只见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见薛蟠跳了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吃,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二人都道:“没有什么。”薛蟠那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于是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宽衣吃茶。袭人见扇子上的坠儿没了,便问他:“往那里去了?”宝玉道:“马上丢了。”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袭人便猜了八九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再要说几句,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明,方才醒了,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你瞧瞧裤子上。”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呢,便知是宝玉夜间换了,忙一顿把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宝玉见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袭人无法,只得系在腰里。过后宝玉出去,终久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里,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 宝玉并未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袭人便回说:“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他原要等你来的,我想什么要紧,我就作了主,打发他去了。”宝玉道:“很是。我已知道了,不必等我罢了。”袭人又道:“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说着命小丫头子来,将昨日所赐之物取了出来,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别人的也都是这个?”袭人道:“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怎么就错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的,我去拿了来了。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说着便叫紫绡来:“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紫绡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 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只见林黛玉顶头来了。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林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又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林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不替你圆谎,为什么问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在这里呢。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薛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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